空磨沉响
磨坊藏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木门虚掩着,昏暗中传来单调的磨响,毛驴套着蒙眼布,顺着磨道一圈圈机械地转着,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磨盘与磨芯相撞,挤出“咯吱、刺啦”的声响,干涩得像老人风干的咳嗽。这磨盘上光秃秃的,没有金黄的玉米,也没有饱满的麦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随着磨盘转动扬起细雾。毛驴不过是在做着无用功,主人要的从来不是磨出的粮食,而是这阵磨响,让路过的人听见,知道这儿的驴子还在拉磨,
这老磨坊还没凉透。
从天蒙蒙亮,到日落,一天又一天的转着,除了吃草是它休息的时间,其他的时间都在磨道上。蒙眼布挡不住毛驴的直觉。它渐渐放慢了脚步,不再是先前的急促,而是一步一顿,悠闲得像在田埂上散步。它没听到主人往常的吆喝声,没闻到玉米粒的清香,更没察觉到扫帚清扫麸皮、簸箕收拢粮食的动静,那些熟悉的与“干活” 相关的声响,此刻全成了空白。更为重要的是,为了防备它偷吃的笼嘴,好多日子没有戴了,它知道不是主人忘记給它戴了,而是戴不戴都无所谓了。这磨盘上,没有它可偷吃的东西了。磨盘上,没有一丝粮食的残留物了。
它确定自己在拉空磨。它甩了甩尾巴,喉咙里挤出几声低低的嘶鸣,像是在向主人传递疑惑。主人守在磨坊门口抽着旱烟,烟圈慢悠悠散开。多年的相处让他读懂了这头驴的心思,心里暗笑:“这蠢驴,倒也不算笨,竟也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他走上前,拍了拍毛驴厚实的脊背,声音沙哑:“你只管拉你的磨,别停就成,少不了你的草料。”
日子就这么耗着,空磨的声响依旧在老槐树下回荡。直到某天,毛驴正走着,忽然感觉到磨盘上落下个硬邦邦的东西,硌得磨芯微微一震。它立刻停下脚步,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
蒙眼布下的眼睛似乎也在用力分辨。
主人听到动静,掐灭旱烟走了进来。借着门口透进的光,他看见磨盘中央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小石头灰扑扑的,在空荡的磨盘上格外扎眼。他蹲下身盯着那块石头出神,若是让毛驴继续拉磨,这小石头迟早会被碾成粉砂,混着磨盘上的灰尘,扬得满磨坊都是。可若是停下来,这石头就这么摆在磨盘上,难免引人疑问,磨盘本是磨粮食的地方,怎么会有石头?这空磨的把戏怕是要露馅。
毛驴像是看穿了主人的犹豫,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喉咙里又发出几声低鸣,带着几分无所谓的坦然。以前磨粮食时,谷子里混着泥沙、碎石是常事,哪次不是要么随手捡出来扔掉,要么碾成灰扫掉?这点小事,有什么好纠结的?这么多年,村里人世世代代吃的五谷杂粮,不都是这磨盘磨出来的?不也活得好好的?现在早就有了电磨,又快又省力,谁还稀罕这老磨坊?咱们偏在这儿干着吃力不讨好的无用
功,简直荒唐至极。
主人被这话(或是这通嘶鸣)点醒了。他望着布满裂纹的磨盘,看着蒙眼布下毛驴疲惫的模样,又想起村口电磨房里人来人往的热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这老磨坊早就跟不上日子了,磨盘转得再响,也磨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留着它,留着这头拉空磨的驴,又有什么
意义?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语气斩钉截铁:“拆了。”
挖掘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村西头的宁静。老磨坊在钢铁的臂膀下轰然倒塌,那块转了半辈子的磨盘被摔得四分五裂,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主人牵着毛驴没回牲口棚,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口的驴肉馆。磨响停了,老磨坊没了,那头知道自己在做无用功的驴,最终也成了时代浪潮里“餐中餐。”


共 2 条评论
-

孙道斌发表了评论
2025-12-10 08:32
-

流浪的东北虎发表了评论
2025-12-12 06:45
亲,没有评论了欣赏点赞,期待精彩继续!
一篇非常不错的散文,拉石磨的驴,六七十年代在农村非常普遍,随着社会发展,岁月更迭,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但寓意却非常深刻。一位老汉与驴的默契的配合,走不完的重复路,象征农民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或和循环之中,就像驴子被拴在石磨上无法离开一样。一声轰响,所有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散文立意新颖,语言诙谐幽默,对那些一直在职场拼命奔波的人是一个非常难得的警示和感悟,感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