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醉人生
四十三
四十三
妻子的肚子痛了一会儿就停了,停了又痛,妻子就催我睡觉,可我不敢睡,我为妻子担心,妻子这是头胎。我接过生,知道头胎再怎么顺利,肚子都要痛一阵停一阵又痛一阵,一般这么反反复复两三天。妻子说:“你说过胎位正,不怕。你预备好接生的工具,安心的去睡,我有了动静再叫你起来。”我确实来了瞌睡,就依了妻子睡了。
妻子摇醒我,说她破了羊水。羊水一破,离孩子出生就快了。我急忙将晚上高温消了毒的接生所需的绷带、剪刀、镊子一并拿到床前。妻子叫我不急,要我先去灶屋烧些热水,预备好给孩子洗澡用。
天早亮了,我就去屋外抱柴生火,看到天正落着雪花,除了溪水浅绿色,其他地方一片白。搁平时这道景是我所喜欢的,但今天我却没了心情去欣赏。
烧水时,我心里默神孩子将几时生下,是男孩呢还是女孩?我心目中希望生个女孩最好,尽管当时人们思想意识上重男轻女,但事实让人明白儿女的区别:生儿子是乱弹琴,女儿心疼人!
胡思乱想间,锅里的水烧出了声响。我知道出生的婴儿水温不可过高,正预备去揭了锅盖试水的温度,但听到妻子叫我一声,接着就听到一个婴儿的响亮哭声。
妻子虽然是顺产,但阵痛让她头发尖都在滴汗。我看是个女儿,就满脸欣喜告诉妻子,不想妻子的脸却是一沉,我心说:这是怎么了?
我将女儿收拾妥贴,在女儿粉嫩的额头上亲了又亲,这时我竟忘了妻子的存在。
女儿一直啼哭,妻子说:“让孩子来吸奶吧。”
“才生产呐,哪有奶啊。”
妻子说:“你现在还有很多事呢。”
我告诉她说我知道,首先是去给女儿的外公外婆报喜。
按溆浦习俗,生男生女去丈母娘家报喜是有区别的,生男孩提公鸡去,生女孩提母鸡,据说这是给外人一个提醒。你沿路不可能见人就说你生儿生女,但你要是提着公鸡,一路上有认得你的会道一声:“恭喜!”到了丈母娘家,爱玩笑的隔壁邻居小伙子们看了公鸡就会去灶屋抓一把锅底灰,乘你不注意涂抹在你脸上。你若提的是母鸡,人见了会问:“生了?”“嗯,生了。”“大人小孩还好是?”“你有心了,还好!”
妻子得知外面在落雪,不让我去报喜。我是心里有了算盘的,越是风雪天去越显示我对女儿的喜欢。我原以为岳父岳母会象我一样高兴异常。但岳父岳母看了我递过去的鸡笼,知道是个女儿,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岳父说:“来了?去屋里烤火!”
岳母问:“生了?”
“嗯,生了。”
“没出问题是?”
我说:“大人小孩都好!”
我还要说话,岳母说:“吃了饭赶紧回去,家里有很多事等你去做!”
吃饭的时候,岳父岳母小阿哥小嫂子只顾给我碗里夹菜,没有一个人提起我的女儿。吃完饭又都催我说下雪天路滑早点回家。
岳父岳母小阿哥小嫂子的这种态度我一回到家就得到了答案。当然不是我主动问的,我虽然心中疑惑,但我怕说出来妻子难受,当时就决定闷在心里,烂在心里。但妻子却似乎早有预感,一见我就说:“没人愿意来看女儿吧。”
既然为妻子提起,自然我就更想知道答案。因为落雪,又走了几十里山路,我很疲倦,囫囵扒几口饭就上了床,靠着妻子听她说明。
按习俗,报喜过后,娘家必有一妇人,或娘或嫂子或妹妹跟随报喜人来伺候月婆子。今儿娘家一个人都没来,妻子说她早就想到了。我解释说,或者是天气落雪的缘故呢。
“你不必安慰我,喜欢的话哪怕是落刀子!”妻子很平静。但还是声明:“这并不是他们愿意的。”
这就让我奇怪了,妻子扳过我的身子,样子极认真说:“真的,他们可能怕你也似姐夫!”
接着妻子就提到了姐夫的事加以说明。姐姐头胎是个女儿,姐夫就不太高兴,但还是将姐姐当做月婆子款待。女人坐月子,一是供应充足的营养,如炖鸡炖猪肚子炖精肉。二是不可遇风沾水,外出头上都要盖一手巾。姐姐是少数民族,按计划生育政策可以生育二胎。但二胎又是个女儿,姐夫的脸就拉下来了:“我花钱讨亲,到头来还是土地公公。”我们这里称孤老为土地公公。姐夫单是嘴上说说,或许姐姐能接受。问题是姐夫要姐姐在月里给他洗衣服还要姐姐干晒谷的重活,到后还要姐姐外出躲避计划生育。哪料三胎又是个女儿,姐夫硬是将这个女儿丢弃。姐姐到底还是生了个儿子,这个儿子的出生,姐姐在家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儿子都出生两个多月了,姐姐看姐夫实在忙,就想着去搭一把手,姐夫连忙拦住:“在家好生休养,以免老了落下病根!”
原来这样啊,我抱起女儿亲一口:“宝宝,你父亲可不会嫌弃你喽!”
妻子说:“别宝宝宝宝叫,起个名字吧!”
当时我根本不懂起名字还有学问,想女儿出生,天上飘着瑞雪,便从中拾起一个字来做女儿的名字:“就叫飘吧,舒飘!”
现在想起来难过。
女儿的出生并没有带来我多久的喜庆,一满月就病了,病得十分奇怪,我不知是什么病。父亲也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到观音阁卫生院也查不出来。去县人民医院做了各项检查,问是什么病,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天天吊水。
妻子不懂医,看女儿的头皮被吊水的针插得到处是伤,病又不见好转,心里又急又痛。医院又三天两头催交钱,而我每次去身上也就三五十块钱。妻子估计是我在家里借不到钱了,便要我去问医生是什么病:“几个月下来,钱花费了不少,病情却依旧不减!”
女儿在医院住了多久时间我不记得了,我只注意我的女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脸色蜡黄,前额高高突起,眼窝深陷得只看到眼皮,下颌干瘪如变形的枯树皮,腹膨隆如青蛙,触摸身体感觉如棘刺一般。
找到主治医生,没等我开口,他竟抢先说:“按理,医生治病不应让病人放弃治疗,但你我既是熟人,我不妨就实话说告诉你吧,你的女儿已经这样子了,即便治好了,也会智障,更有可能连行为能力也没有。”
既然这样治疗还有什么意义?我回到病房只是叹气。妻子从我的神情里猜到大致结果,也就没有问,转脸看着女儿暗暗流泪。我说:“出院吧。”
妻子不作声,弯腰抱起女儿,将女儿放在左手臂弯里,右手拿起床上的梳子和一件衣就走。
我说:“你到外面等我,我去办出院手续!”
回到茸溪,七岁的侄儿首先看到我们,就飞跑过来要抱妹妹。可是他一看到女儿的模样,一下子缩回了手:“啊,啊,我怕!”
嫂子听到她儿子说怕,就一面骂她儿子一面走过来看。她一看,就大叫:“哎呀呀,这个样子跟死人差不多,何必抱回来?”
嫂子这一嗓子,妈也过来了,她从妻子手里接过我的女儿,摇着头说:“只怕过不了今晚。”
那日,父亲刚好在家休假,他把我叫到一旁轻轻说:“我问过李远琨了,这孩子命大,不会死的,你去扯把地苦胆草回来熬了水给她喝。我曾经用地苦胆草救过一个和飘儿症状差不多的病人。”
我想,父亲肯定是不想让我伤心,才用这话来宽慰我。但我还是照做了。
我用舌尖舔试了一下地苦胆草熬的水,那种苦味让我呕吐不止,连黄胆水都吐完了。妻子用调羹喂女儿,女儿却一点一点将它咽下去。不哭,不闹,也不呕吐。
不知是女儿的生命力顽强,还是父亲的单方有效?女儿的病竟在一天莫名其妙就好了。
妈说:“什么莫名其妙好了?我可是许了观世音菩萨三尺三寸红绸布,三斤三两菜油的愿。”
母亲许愿让我很奇怪,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存恶念作坏事不忏悔,任你烧香祭拜祈祷无半点用;修善心肯积德勤敬业,不供不奉一念诚意亦十分灵。
母亲说:“供拜神佛不是靠香、纸、钱、食品!”
我一直按母亲所说心存善念去行事,如今母亲却许以物品于神灵,偏偏我又背一身债,要我拿什么去还愿?
母亲说:“物品我出,你夫妻只要诚心去拜就可以了。”
现在每当我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鼻子总觉得酸酸的,想哭!而当时年轻气盛的我到乌龟山庵堂去还愿,满是雄心的想着发财。直到测字问卦后我立刻灰心意冷。而后来事实证明卦象和测字几乎没有不应验。
为证明我没有欺骗你们,我说说在乌龟山测字问卦的经过。
我到过很多地方,看到人都有敬神拜菩萨的习惯。与我的故乡溆浦不同的是,别处都将菩萨供在家里。溆浦人家里是不供菩萨的,我小的时候常听伯奶奶说,但凡许了愿,每到二月十九——观世音菩萨降生圣诞,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成道之辰,九月十九——观音化身登殿之日就去乌龟山庵堂朝拜观世音菩萨。伯奶奶说还要去拜龟山寺前的灵龟,说灵龟非常灵验,拜求者是有求必应。因而香客不怕天长路远,都来虔诚膜拜。那里香火鼎盛,络绎不绝。
乌龟山、远望如龟。东南北三面,悬崖陡峭,人难轻易上去。它距我村几里,离我的屋更近,出门就可以直接往山上爬。不过我家就在北面,因为陡峭,我没去过。听了伯奶奶说的,我很想爬上去看个究竟。但到底年纪太小,不敢一个人冒险。上了初中,历史课老师讲过乌龟山的来历,这让我更是激动。
民国《县志》:“龟山,马湾垇东南支,县治北四十里,一名龟寨,......西芩断而复连,名棋盘寨,明季人民避兵龟寨,并守棋盘。”“鸡公寨,南北首,龟山。 ”
乌龟山,又名“八丈岩”。因远望如龟,故而得名“乌龟山”。明末农民起义军牛万才率师入溆浦,邑举人舒自志率众就龟山建乌龟寨,并在南麓峦山垴一带,构筑城墙一段,长约一公里,高四余米,厚3余米。原嘉兴通判向秋闱等亦在山南另一处鸡公岩、棋盘岩,分别建“鸡公”、“棋盘”两寨,与乌龟寨互为犄角,舒自志有三名得力部将,武跃善于用剑、武踬善于用枪、向善擅长击石,两军对垒,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又如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长剑铿锵飞舞,长矛投石呼啸飞掠。这使乌龟寨拥有常胜不败的辉煌战绩。牛万才攻克三年总是损兵折将。于是收兵回营,退到乌龟山以东的均坪。因连续作战,精疲力尽,就地休息。时有路人经过,牛问:“此处叫什么地方?”路人回答说:此地叫“牛栏坳”。牛听后心里疑惑:牛栏坳不是牛归栏吗?自己姓牛,牛栏坳,末日到。此地不能久留,便转往雪峰山东南去攻新化。
得了这段历史,暑假,我便邀伙伴将牛赶到乌龟山脚下,怂恿一行人上去探寻究竟。
盛夏,日头毒辣,伙伴们爬到半山腰就坐在树下不肯动:“不去!不去!太阳将脑皮都晒炸了。”我因心里念着山上的往事,倒不觉得,就将从老师处得来的历史告诉他们,要他们也象我一样心无旁念。
一番话果然有效,伙伴继续上行。
但爬到山顶,却无寺庵,唯庵中天井尚存,状似活乌龟还在。老师所说的什么衣柜岩,神龛岩、园坎岩、门儿岩等都被树木荒草覆盖。倒是庵门前刻着“雷峰山高不算高,算盘虽小又经摇,乌龟八卦依然在,鸡公不失半疋毛。”的石碑虽然泥迹斑斑,却留有一点点静思的古迹。
伙伴行一到山顶,就穿梭在树间疯闹,对着树根撒尿,蹲在岩石间拉屎。到后都躺在树荫大的岩石上说话,说着说着就沉沉睡去。
我没有跟着疯闹,而是端在石碑上凝神眺望远处。当然先往北看我的家,乌黑的瓦顶静静杵在山下的山湾里。抬上眼睛可望见花桥、低庄两镇。转东隐隐约约是县城的轮廓。再往南能见沅水之流。西面连接辰溪、沅陵两县的九个山峰尽收眼底。我突然想起母亲曾告诉我的一个叫刘恂的人曾吟龟山的诗:“龟山削万丈,九峰乃其尾。蜿蜒势如奔,峭萃忽而止。耸首挂天关,踞坐看城市......。”又记起我的先祖名舒宏训的诗:“神龟未出洛,山体已昂然。阴洞疑无地,悬崖欲到天。猿啼幽涧里,僧老白云边。戎马郊原乱,惟兹独保全。”
吟着诗,我的心里涌一丝薄薄凄凉。
伯奶奶知道后说:“当年的热闹早就当迷信给扫喽!”
从此,我再没去过。
今天的乌龟山是热闹而又混乱的,寺庵已重新建立。石碑也洗刷了尘埃,立在庵堂前。庵里跪着无数的善男信女,他们嘴里念叨着各自的愿望。
那些了完了愿的人,从庵里走出来,满脸的汗水,满脸的满足。
出了庵,大人们有的去树下岩石上歇凉,有的去买凉粉吃,孩子们从母亲或奶奶的手中挣脱出来,按照各自的心情各自的喜好隐入人群或树林间,而且早就离开了大人的视线。当大人们想起,于是满处是问孩子唤孩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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