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访问,登录注册
恢复默认
  • 明黄

    淡蓝

    淡绿

    红粉

    白色

    灰色

  • 14px

    18px

    20px

    24px

    30px

  • 默认黑

    红色

    蓝色

    绿色

    灰色

  • 0

    1慢

    2

    3

    4

微醉人生 十五​

作者:夫酣微醉   创建时间:2017-12-04 00:00   阅读量:13210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0881





微醉人生

十五


作者:夫酣微醉

十五

有关斗争父亲的具体细节我在这里不想做过多的描述。我只能说堂伯父的调走让父亲失去了应有的尊严,他的勤劳他的节俭他的……他的所有的行为都成了罪证。养蜂是为了搞投机倒把,拣破烂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蜂蜜给人冲水喝是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历史还给父亲戴了两顶帽子:大地主的女婿,国民党兵痞的后代。外公是大地主不假,虽然舅舅认为自家的地主成分划得的有点儿冤。但毕竟解放前他家有很多的山林土地,所以父亲是地主女婿的帽子我认。而大会上将爷爷扣上国民党兵痞的帽子让我愤愤不平。听老人讲我爷爷虽是被抓的壮丁,却打过日本佬。


爷爷二十岁就拥有一座自已的油坊,这让附近的未婚女子都想成为这个年轻帅气的油坊老板妻子。其中包括当时才十二岁多一点的叫莹莹的女孩,按理这莹莹不是我奶奶,我奶奶死后她也没有当上我的奶奶,我不应该说出她的名字来。不过我爷爷的死却与她有很大的关系。


爷爷当时不知道十二岁多的莹莹想嫁给大自己八岁的自己,爷爷看中了从宝庆(如今的邵阳)随父母逃荒来的奶奶,奶奶那时二十一岁。如果不是一路逃荒,二十一岁的女人应该早就结婚生子。


奶奶死的时候父亲不满三岁,听伯奶奶说我奶奶的乖(溆浦人称呼漂亮为乖)是十里八乡没得比的。当然人越乖想娶的人就越多,便是娶了老婆不能再娶的也想沾一点便宜,这就让我爷爷奶奶成了别人算计的对象。


日本入侵中国,蒋委员长率兵抗战。打仗就必须要有兵,而兵源蒋委员长规定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爷爷和伯爷爷兄弟两人,虽说三丁抽一,二个人也要抽一人去保家卫国。不过当时有关系有钱的人可以出钱出粮雇人顶丁,伯奶奶娘家的叔叔是保长,和乡公所有联系,伯爷爷又舍得出钱,所以抽丁伯爷爷是不必忧虑的。


爷爷也有钱,也舍得出钱。派丁大员下来爷爷好酒大烟(鸦片)招待,然后塞一大把票子,大员便指定人去顶替。顶替的人大多是又穷又老实的,自然没有不敢去的。我爷爷娶了我奶奶的一年后,壮丁名额又轮到了爷爷。我爷爷就去找派丁大员,那派丁派捐大员收了爷爷塞的钱,却死活不来家里吃喝。


爷爷认为钱送出去了,壮丁的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便一心经营油坊。但爷爷到底还是失了算,被抓了壮丁。


按爷爷的聪明他就应该想到派丁大员搪塞不来家里本身就可疑,可爷爷当时被刚出生的父亲喜昏了头。加上他知道很多官员收黑钱的事,心想官员碍于有把柄在自己的手里,不至于明目张胆和自己过不去。果然,便是那次抓丁也不是来油坊抓的而是在送葬的路上。


发宝的娘死了,发宝是临时叫爷爷去当抬丧的丧夫的,爷爷不想去。原因不是因为发宝是保长怕沾上巴结的话柄,而是发宝曾经到处说我奶奶偷人养汉。爷爷相信奶奶,发宝就当着我爷爷的面说他亲眼看到我奶奶偷人。我爷爷不想得罪他,就笑着说:“堂客要做什么事是她的事,我只要喜欢她就可以了。”


发宝便在一个雨后的晚上到我奶奶的房后窗下留下爬窗的脚印,然后到油坊要拉我爷爷去捉奸。爷爷油坊的事多,一般忙到半夜才回家,爷爷就对发宝说:“我还没闲功夫跟你瞎闹。”发宝说他看得真真切切有人从后窗进了我奶奶的房里,爷爷一边忙一边笑发宝:“就你眼尖!”发宝不再多说,举着火把,硬拽着爷爷来到奶奶的房后。他指着脚印对爷爷说:“我没骗你吧。”我估计爷爷当时可能有了几分相信,不然他不可能仔仔细细看好几遍。当然凭爷爷的聪明很快就发现这是有人故意想毁我奶奶的名誉,他也知道这个人就是发宝。爷爷还是笑着说:“女人想干的事你拦不住,不想干的事你也霸不了蛮。”


发宝早就垂涎我奶奶的俊美,他妻子没死的时候,他就只想占一点便宜。他有几次和我奶奶单独相遇,便言语挑逗,甚至搂抱强行求欢,被我奶奶拒绝,奶奶还咬了他一口。去年他老婆得伤寒口渴,他明知伤寒喝不得生水,却到井里舀一碗水让老婆喝下,不到半天他老婆就死了。他老婆一死,他就开始算计如何得到我奶奶。


要得到我奶奶,首先得让我爷爷对奶奶失去信任,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当着我爷爷的面说我奶奶偷人养汉,甚至整出爬窗的闹剧,可我爷爷就是没上他的当。


发宝看我爷爷对他的挑拨油盐不进,便在壮丁的事上动脑筋。他和派丁的商量,钱照收人照抓。当然他也明白,塞了钱的爷爷并非那么容易抓,爷爷的功夫一般四五个汉子难以拢身。


发宝便同乡公所来抓丁的人协商,最好在他娘的丧葬路上将我爷爷抓去。而我爷爷当时回绝发宝不去做丧夫并不是爷爷发现了发宝的用意,而是我爷爷认为发宝娘的丧夫不应到舒家湾来请。


爷爷说得理由充分,发宝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但眼看出丧时间要到,而抓丁的又早在路上埋伏好,发宝只好另想办法。他急忙回家找到明洪,要明洪将我爷爷骗去丧葬队伍里。我爷爷和明洪当时玩得几好的,爷爷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好朋友会弄自己的鬼,听到明洪说他崴了脚,爷爷就答应去顶替他那份丧夫角色。


丧葬路上爷爷被抓了壮丁。


那天,正是父亲出生的第五天。


后来听人说明洪骗我爷爷,发宝给的酬金是三块大洋。也有说四块的。到底多少谁都说不清准确数目,反正明洪是拿着发宝给的酬金做了桐油商贩,从溆浦收购桐油贩卖到烟溪、常德。两年后他就做了老板,在县城留了房子。明洪除了桐油生意还兼做收购木材。这明洪自一当了老板,便又娶一房小妾,妻子对他娶妾非常不满。他却说责任在妻子身上,怪不得自己。原来他妻子在为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子宫脱垂,常常裤裆里鼓起一大坨,别说样子难看,更难闻的是身上常有一股腥骚味,天热了身后还常常跟着一群苍蝇。而妻子生的一双儿女也不健康。女儿生下来眼睛就是瞎的。儿子快四岁了却连站都还站不稳,更让明洪难以接受的是至今不会说话。而一般小孩是七坐八爬九个月喊爷。这话的意思是小孩生后七个月能坐稳,八个月会爬行,九个月可以叫父亲。这里的爷念ya,在溆浦ya就是对父亲的称呼。明洪娶的小妾后来也为明洪生下两男一女。而后来这三个孩子都死了。大儿子是潲水缸里淹死的,小儿子是被被褥闷死的,女儿长到五岁,非常聪明乖巧活泼。但在一次吃饭时摔了一跤,筷子从口里直穿过后颈窝,只过了一夜就死了。明洪于是就想将老屋里的瞎子女儿接去县城,女儿虽说眼瞎,却会唱会说。


明洪便带着十块大洋回家,谁知他带的大洋早被两个人盯上,那两人便想谋财害命。可惜尾随一路,总是有人群出现,没有下手的机会。一直到火洋界,看到茅草小路隐入树林中,觉得机会来了。便在身后朝明洪喊了一声:“喂,伙计,等一等,一路同行!”明洪听了就转身,顿时两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便同时刺进他的肚子。他立刻倒地,他的花花肠子立刻就流了出来,他的脚手抖动了几下立刻就死了。


明洪的死还包括他儿女的死惹来了很多人的议论,有说他娘葬的地风水不好,也有说他做老板肯定赚了黑心钱。议论最多的是说他和我爷爷玩得那么合势(要好的意思)竟为了几块大洋出卖了我爷爷,报应理所当然。而那时候,我的爷爷早已死了半年了。


爷爷一走就是五年。这五年,爷爷跟随一支队伍跑遍大半个中国。


这支队伍奉命抗日。爷爷回来后却同他人讲起,他们总是打探日伪的行军路线,然后尽量避开。这让很多人不理解。爷爷说他们不属于正规军,队伍人员杂乱有土匪有壮丁还有共产党,土匪是凭血性去的壮丁是被逼去的共产党则是为信念而战。每打探到有日伪军的信息,共产党就去研究怎么样去打好这一仗,土匪出身的则喊杀喊打跃跃欲试,而壮丁早就浑身哆嗦。最后终因思想难以统一,决定绕道。


爷爷的这支队伍后来还是和日伪军进行了一场血战。至于战争场面,年代久远,我不可能知道。而亲眼见证的爷爷再过几个月就是七十周年的祭日。但我又不能不说爷爷经历的那次战争,斗争会上张先训说爷爷是“兵痞”,我却从我伯爷爷口中得知爷爷杀起鬼子来不含糊,我早认为爷爷就是抗日英雄。


傍晚,残阳如血。旅长将所剩的四十几个人叫到一起,说:“对方人数虽多,但我们是夹卵子的,不能让外鬼佬看扁!拼刺刀拼出点血性来!”爷爷一听旅长的话,立刻激动起来。爷爷的激动是因为旅长的口音是溆浦的,说话的口气也是溆浦人的口气。溆浦人将爷们叫“夹卵子的”,将外国佬叫外鬼佬。


肉博拼刺刀,爷爷立刻占了上风。当时旅长还没喊上,爷爷就窜出蒿草丛,爷爷炼了几年的武术可以从他左冲右突中得以体现,他一连刺倒七个日本兵,有五个当场死了,有两个捂着刺刀伤口鬼喊鬼叫。爷爷背靠一棵大树恢复体力,他背靠大树是防鬼子从后面偷袭。至于前面爷爷是不怕的,爷爷眼睛环顾四周,嘴里鄙视鬼喊鬼叫的鬼子:“你们外鬼佬算什么角色?身上扎一两个小洞就那个卵样!”


爷爷在环视中发现不远处旅长和一个日本军官在拼刺刀,旅长的体力已经明显不支处于下风了。这也难怪,从早上一直打到傍晚,肚子没进一粒米,就是铁打的也难熬了。爷爷稍微恢复了点神就冲过去,喊一声:“躲哈!”旅长听懂了溆浦话,立刻闪到一旁。爷爷一刺刀直扎进鬼子的胸窝,鬼子护痛,松了手中的指挥刀。旅长立即挥起大刀朝鬼子脖子砍去,鬼子的脖子就剩一块皮吊着脑壳。当官的一死,当兵的立即做鸟兽散。


路上,旅长对爷爷说:“听口音你也是溆浦人吧,溆浦哪里?”“茸溪。”“茸溪?那你可晓得颜家垅觉宝?”


爷爷自然知道,觉宝大名张先觉,开始做土匪,后来随武仕光去抗日。“我就是觉宝啊。”


爷爷于是就认识了张先觉。爷爷于是就对张先觉说他特别想回家,爷爷说他日夜思念着儿子。但我想爷爷思念的不光是我父亲,他一定更想奶奶,只是他不好意思当着张先觉的面说罢了。但那时奶奶已经死了两年了。


奶奶明知道发宝手里的借据是假的,却无法证明。倒是发宝说得出爷爷借钱的理由:建油坊时因资金短缺在我手里拿了二十块大洋。更兼借据后面还有中间人的签名。奶奶就只能数家里值钱的东西,嫁妆自然是没有的,儿子又舍不得卖,其实就是舍得卖,那时候不象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或两个孩子。那时讨得起堂客养得起崽的哪个家里不都是养个七男八女?而讨不起堂客的自然更没有余钱买儿女。奶奶就只有拿油坊换借据。


发宝便请了人来将油坊折价,却根本不足数。于是对我奶奶说:“油坊归我,借据等不足的数目凑齐了再说,如果你有什么疑问的你等逢宝(我爷爷叫舒效逢)回来了去问。”


而当时他早已放出风声说我爷爷被流弹打死了,我奶奶因此饭也不煮整日里抱着我父亲哭,要不是伯奶奶每日送点饭过来恐怕母子早就饿死了。


发宝就托人上门对奶奶说:“逢宝死了,发宝刚好要续弦,你想想吧。”语气倒没有一点强迫的意思。


奶奶却说她宁愿饿死也决不行二家,说了又哭。溆浦将嫁一夫叫行一家。


姨奶奶已经十六岁。爷爷一走,便来我家陪我奶奶,帮奶奶带我父亲。姨奶奶看到发宝打发人天天上门,而奶奶每等人一走就哭得昏厥过去,心里又急又恨。终于有一天姨奶奶去发宝家里求发宝放过我奶奶。


后来发宝真没有再打发人上门,而姨奶奶三个月后就嫁给了我姨爷爷。好在我姨爷爷性格好,对结婚六个月就出生的大儿子和后来几个儿子一样的看待。


姨奶奶一嫁,奶奶就倒床不起。父亲就被他外婆——我的太外婆带去抚养。


奶奶整日里昏昏沉沉讲着胡话,叫死去很久了的人的名字。当然最多的是大声叫我爷爷等等她。有时清醒过来,看到我姑奶奶在一旁哭,奶奶就伸出枯萎的手握住姑奶奶的手叫姑奶奶保重身体:“我和你阿哥不在了,侄儿就靠你了。”姑奶奶哭得更凶,而我奶奶已经没有多少眼泪可流,伯奶奶就过来为我奶奶抹洗身子。


奶奶后来几天再没清醒过,太外婆伯奶奶姑奶奶守着奶奶几日几夜没合眼,直到奶奶断气。


爷爷回来是姑奶奶先看到的,姑奶奶当时正提着一桶猪食准备去喂猪,却看到有两个人上了进自己屋的石阶。当看清没穿军服的人正是自己的二阿哥,便扬手朝屋里大叫着:“二阿哥回来啦,二阿哥没死!”姑奶奶往竟忘了手里提的猪食,当即猪食桶倒地,猪潲泼得到处都是。


陪爷爷回来穿着军服的是张先觉。


爷爷得知奶奶己经死了两年,眼泪立刻就滚了出来。爷爷就要姑奶奶带他去奶奶的坟上看看,爷爷竟忘了问自己的儿子。我至所以说爷爷更想奶奶,这就是印证!


奶奶的坟周已长满了杂草,爷爷好象心怕惊了长眠的奶奶,很小心很小心将坟周的杂草割掉,然后点上香,然后烧纸,然后跪倒在坟前,然后放声痛哭……


爷爷带张先觉回来是有用意的,他想弄清楚当年乡公所的人收了钱为什么还要抓自已的壮丁。当然不是爷爷找不到乡公所,而是爷爷明白乡公所的人根本不会买自已的帐,张先觉去就不同了。爷爷亲眼见到战争过后旅长带着十一个人(肉博后一个旅只剩十一个人)到附近的一个乡公所弄饭吃。那乡长一句:“没有!自己都没得吃的!”张先觉立即将手枪抽出来对着乡长的脑门说:“那好,你从此以后就不用吃饭了。”吓得乡长脑壳点得如鸡啄米:“有!有!有!”


然而在饭桌上伯爷爷的一句问话让爷爷立刻明白不用去乡公所了:“你建油坊在发宝手上拿了二十块大洋?”


爷爷当然没有借过钱。伯爷爷却说发宝手里可是有借据,更主要的是借据上还有中间人的签名。爷爷便知道问题就出在发宝和中间人身上,因此爷爷便约发宝和中间人到坤成家里来了结此事。坤成是茸溪的另一个大地主,他家里有枪,当时凡需要协商的事都会来他家里商议。坤成可算有钱有势的地主,在他家议事,有不服的,他便可以以势霸蛮。不过一般人认为坤成为人处事还算公道,只是偶尔有为小小不均匀闹事的,他才霸蛮。有不服的便口生怨言:“哼!等轮到我得了势让你试试!”解放后这些人中真有人得了势,而坤成没等到那些人去试就生吞了大量鸦片,结束了生命。其实那些人早忘了当初的怨言,坤成死后,他们还说:“坤成虽是武装地主,但毕竟没有血案,完全不必要自杀!”


发宝听说我爷爷和一个军官回来,吓得躲在乡公所不敢出来。爷爷打发人叫他,他就向来人打探情况,在探明军官确实是张先觉,他才答应来坤成家。


同来的还有茶溪坑的毛伢,毛伢就是借据上签名的证明人。


事情一上桌面就真相大白,发宝便将一切责任推在毛伢身上,并马上烧掉假证据退了油坊。张先觉碍于发宝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就将毛伢拖到后山的杉木林里,对准他的脑门就是一枪。


张先觉看我父亲总躲在我舅公身后不肯认爷爷,就要爷爷随他继续去队伍上。爷爷说他不想再去了,爷爷说:“俗话说,玩刀刀上死,弄枪枪上亡。我只愿安安静静守着我的油坊。”张先觉看我爷爷心灰意冷,只好独自上路,临走时说:“你在家多亲近儿子也要得!我马上也解甲归田,到时我们兄弟再聚!”张先觉已当我爷爷是兄弟。但这对兄弟到底没有再相聚,爷爷一年多后二年不到就被莹莹的父亲和她的阿哥打得吐血,不久就死了。而张先觉死于四年后的湘西剿匪中。


剿匪的时候张先觉躲在我外公张先榜的家里两个月,他和我外公曾经有过交往,又同姓同辈分。可惜我外公是地主,被毛伢的家人盯上。张先觉为了不连累我外公一家,直接跑到毛伢家。毛伢的家人就将张先觉五花大绑,送到剿匪指挥部,作为土匪无需公审,张先觉当场就被枪毙在剿匪指挥部门口。


我喜欢听伯爷爷讲爷爷的故事,特别是夏天有星的晚上。


伯爷爷在晒坪里燃一堆烟,他就坐在烟堆旁将装有烟的烟斗伸进烟堆里吸烟。这根当时比我的人还要高的烟斗伯爷爷说是爷爷送给他的。后来伯爷爷死了烟斗也就随着伯爷爷葬了。伯爷爷每讲爷爷的故事都要从爷爷送烟斗开始,我都听得有点烦了。便打岔:“我晓得,爷爷看你卷烟麻烦,油坊赚的第一笔钱就给你买了烟斗回来。”伯爷爷就笑了。我就怂恿他讲爷爷和莹莹的故事。伯爷爷便猛吸一口烟,然后微闭着眼睛将浓烟慢慢吐出。我就追问到底是莹莹自愿跟爷爷睡觉还是爷爷强奸了莹莹?伯爷爷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睁开眼睛朝天空望去。我也随着看天上,除了偶尔有一朵小白云从月亮上飘过,星星依然一动不动却不知疲倦在眨眼。这时伯奶奶就会破口大骂莹莹是狐狸精。伯爷爷就用烟斗敲打板凳警告伯奶奶不许骂莹莹。伯爷爷对我说:“莹莹是个好女孩,可惜作不了主!”


莹莹喜欢我爷爷由来已久。爷爷的油坊就建在莹莹家的隔壁。爷爷炒菜籽,莹莹就坐在灶前添柴火,火光让莹莹的脸更加红润,爷爷就赞叹莹莹长得象仙女一般。莹莹听得心花怒放,就望着爷爷笑,样子更可爱。后来爷爷将炒好的菜籽放进碾槽里去碾,莹莹就跟过去帮着赶牛。爷爷又夸莹莹:“启眼动眉毛,心脑活泛。将来哪个娶了你福气不小!”爷爷根本不知道莹莹的心思,他只当莹莹是个懂事的小女孩。而莹莹羞红了脸,不敢看爷爷,心里却说:“将来是你的福气!”


当然这种心里话如果不是莹莹后来亲口对爷爷说我爷爷是不知道的,爷爷自从娶了奶奶,莹莹便是从油坊门口路过,也不再朝里面望。她后来对我爷爷说她怕看到我爷爷,她的心里痛。


爷爷被抓了壮丁,奶奶抱着父亲哭。莹莹深夜在被窝里也哭。


爷爷回来,莹莹心情激动。我总感叹中国文字的深奥,深奥得让人糊涂得不知所以。比如死了人什么含笑九泉什么死不瞑目让活着的人激动得无以复加。但一句:“人死如灯灭。”又让你归于平静。就象我奶奶,爷爷回不回来已经对她没有区别,她就是一盏被灭了的灯。


奶奶二十一岁了没有嫁,爷爷二十岁了还没有娶。我太爷爷就问爷爷:“你看上了哪一个女子,我好托媒人去提。”我爷爷就随口说了我奶奶的名字。奶奶当时全家刚从宝庆逃荒过来不久,茅草屋上的草还飘着清香,媒人就上门了。媒人问太外婆:“你大女儿许配人家了吗?”媒人这么问我太外婆是因为太外婆还有个小女儿,十五岁。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十六岁被发宝糟蹋的姨奶奶。我奶奶还有个弟弟——我的舅公,当时八岁。太外婆说没有。媒人就为爷爷提亲,太外婆就答应了。不久爷爷和奶奶就成了亲。因此爷爷和奶奶没有故事。


爷爷和莹莹也没有太多的故事,两人偷偷摸摸干着伤风败俗的事才个把月就被莹莹的父亲碰上。于是爷爷麻烦就来了,爷爷被莹莹的父亲和阿哥一顿打,爷爷就开始吐血,不久就死了。只不过莹莹的肚子留下了爷爷的种。


这是伯爷爷说的,远没有伯奶奶说的精彩。等我休息一会儿再将伯奶奶说的有关爷爷和莹莹的故事告诉你们,我想到时你们一定和我当年一样更相信伯奶奶说的准确。


伯爷爷的故事总是会将我的睡眠赶走,我极兴奋地央求伯爷爷再讲一个故事,最好是讲一讲莹莹的故事。伯爷爷这人也是奇怪,嘴上说莹莹是个好姑娘,却从不愿讲她的故事。不但不讲,在我提出讲一讲莹莹的故事之后,伯爷爷竟合上眼睛不再说话,甚至连烟也不吸了。我以为伯爷爷是来了睡眠,就将小凳子往伯奶奶的身边挪去。伯奶奶正在给她的众孙女……我的妹妹还有堂伯父的几个女儿讲故事。伯奶奶的故事不外乎些妖魔鬼怪,我那时已经偷看了母亲从堂伯父那里得来的书,《西游记》已经看了。里面描写的妖魔鬼怪比伯奶奶讲的要精彩许多。我就要伯奶奶唱歌,伯奶奶年轻时唱山歌是出了名的。


伯奶奶就停了讲鬼怪故事,就清嗓子准备唱歌。这时伯爷爷突然哼了一声,伯奶奶就不清嗓子了。我明白那是伯爷爷的一种警告。我记起曾有首山歌这样唱:“屋前屋后唱山歌,山歌引来听客多。姑娘听了笑呵呵,老人听了敲脑壳。”意思是屋前屋后是不能唱山歌的。因为溆浦山歌没有固定的歌词。溆浦山歌是见什么唱什么。一般唱的还算入耳。但后生见了姑娘,那唱词可就要多淫有多淫了。而我的伯奶奶只会唱山歌,所以她就唱不成歌了。伯奶奶就对我说:“你刚才不是要听莹莹的故事吗,我告诉你。”


爷爷哄着父亲回家睡了两个晚上,我父亲就又跑回到他的外婆——我的太外婆屋里去了。爷爷再去接,父亲就抓住他外婆的手不放。我太外婆对我父亲说了很多的好话也没有用,父亲说他就是不习惯和不认得的人睡觉,爷爷听了心里酸楚,便独自回来了。一回来就将锅碗瓢盆搬去油坊,爷爷的用意是为免睹物思人。


莹莹却错会了我爷爷的意思,默神我爷爷是奔她才去油坊居住的。这不奇怪,青春骚动的年龄常常会出现这样的错觉。莹莹因此便对着被夜色、被月光笼罩的油坊,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当然她始终没有盼到她希望盼到的人的人影出现。


“这狐狸精有些按捺不住。”伯奶奶又咬牙切齿。又有烟斗敲板凳的声音响起。原来伯爷爷一直在听,根本没有睡着。伯奶奶就嘟噜一句:“男人就是贱。”接着继续讲她的故事。


莹莹踏着月色来到油坊外徘徊一阵,油坊里依然寂静无声,莹莹就故意弄出声响。


爷爷已为脚步声惊起。但爷爷不必担心什么。他要不是还念着有我父亲这么一点点牵挂,早就想死了。


莹莹很失望,相当的失望,她的叹息就是证明。然而她的叹气惊悚了我爷爷。我爷爷就走了出来。


月亮很安逸地躺在云层里,夜色朦胧,人影更朦胧。莹莹就拍着胸脯,柔声柔气:“你的突然出现,骇我一跳!”


爷爷听到莹莹的话,紧了紧喉咙,一瞬间就产生了企图。能不产生吗,莹莹的青春气息已经拂到我爷爷的脸上:“我好想听你讲外面的世界!”爷爷克制住狂跳的心:“深更半夜的这么紧挨着,让人碰到有损你的名誉。”莹莹就说:“那就到你屋里去,这样哪个都看不到。”


爷爷和莹莹就进到房里,爷爷就坐到床沿上。莹莹也挨着坐到床沿上。“有凳子她不坐,这狐狸精!”


伯奶奶讲到这里又忍不住要骂莹莹,而她骂的莹莹这时正缠着我爷爷,要他讲打仗的事。爷爷总共就打那一仗,再激烈再残酷也只几下就讲完了,莹莹就赞叹爷爷厉害,就问爷爷当时不害怕吗。爷爷说都杀红了眼,忘了害怕,过后想想却怕得要命,腿肚子都软了好几日。


爷爷说完眼神迷离好象还没有从害怕中回过神来似的,莹莹也一时无话。


一只猫(或者是老鼠)窜过房梁,划出一道声响。莹莹突然就抱住我爷爷说她害怕,我爷爷也就搂着莹莹的腰,轻轻地拍着莹莹的肩膀,嘴里喃喃:“别怕,有我……”


少女与鳏夫睡觉,好象合情合理。一个未嫁一个失偶,又两厢情愿。这应该就是文明人嘴里的爱情吧。


“问题是莹莹许配人了的啊。”伯奶奶打断了我的话。


莹莹的结局还是指定婚姻,丈夫姓伍,结婚五个月后,莹莹就生了个儿子。伍姓丈夫不顾莹莹反对将这个孩子送给了莹莹的姐姐抚养。你们想必已经猜到这个孩子就是我爷爷的儿子。爷爷的这个儿子——我的小叔在他五岁时回归舒姓。结婚后正式搬回舒家湾。


伯奶奶却不知道我早已见过了莹莹的丈夫,我的语文老师是莹莹姐姐的儿子。莹莹来看我小叔,莹莹的丈夫不来看。莹莹来看她外甥,莹莹的丈夫却来看。我看到莹莹的丈夫很年轻,莹莹却很苍老。我猜测莹莹至少比她丈夫大十岁。于是我对伯奶奶说:“莹莹许配的人当时还在吃奶吧。”伯奶奶立刻加以否定:“哪里啊,都快满十一了。”


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被指定婚姻,在现在的人看来很难让人相信。几十年前,或者年代更久远一点在我的家乡是很普遍的。打开我家的家谱,除开我这一辈(下一辈还没有叙谱),只有小叔的妻子比小叔小。其他都是夫小妻大。只是年龄在一五七八岁不等。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夫妻关系,更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恩爱。


最让伯奶奶不理解的是莹莹和爷爷的奸情败露,爷爷承担了一切责任。


“母狗不摆尾,公狗不爬背。”伯奶奶的意思责任全在莹莹:“这狐狸精有胆勾引却不敢担当!”


伯爷爷突然插话说伯奶奶冤枉了莹莹,我就怂恿伯爷爷还原当年的事实。


那是一个十分安静的初冬的夜晚,月亮和星星不屑露脸,风经过秋天的劳累不知躲到哪里休息去了,家禽家畜也感到疲倦睡在窝里没有生气。爷爷和莹莹一番爱情滋润后拥抱着睡了,爷爷在睡梦中还亲莹莹的脸,莹莹在睡梦中还抚摸爷爷的下体。


这些细节自然不是伯爷爷说的,而是伯奶奶在伯爷爷的叙述过程中悄悄告诉我的,伯奶奶还说这话女孩子不宜。


相拥的两人实在睡得太沉,以至于油坊的门被人撬开也没惊醒。当房门被踹开,两人方才惊醒,惊慌胡乱地穿衣服,爷爷觉得衣太窄,怎么也穿不进,莹莹感觉到衣太宽松,都知道拿错了。莹莹就叫我爷爷将衣换过来。可是还来不及换,莹莹的阿哥就举着火把冲了进来。踹房门的是莹莹的父亲。


莹莹的阿哥气得暴跳如雷,扬起火把就朝我爷爷砸去。莹莹赶紧挡在前面:“不怪他!是我喜欢他!是我找的他!”爷爷却又抢到她前面:“不怪她!是我觊觎她貌美!是我哄骗的她!”这场面倒是莹莹的父亲和阿哥不知如何应对。这时随后赶来的莹莹母亲上前硬拽莹莹出去:“你还不嫌丢人!”莹莹在外大声说她生是爷爷的人,死是爷爷的鬼。爷爷就跪下来:“成全我和莹莹吧!”


莹莹的父亲怒不可遏,顺手抄起一个油圈(固定油枯饼的铁圈)要打我爷爷,被他儿子拦住。他的儿子已经有了主意,这主意直接要了我爷爷的命。


爷爷愿意接受莹莹阿哥的小小惩戒,条件是必须娶莹莹。莹莹的父亲冷笑说:“想脱你的顶心毛。”莹莹的阿哥扬手阻止了他父亲的绝对。


惩戒的确是小小的,三拳。讲好的三拳,莹莹的阿哥就打爷爷三拳。第一拳下去,爷爷就明白了,莹莹的阿哥不是小小惩戒,而是致自己死地。


爷爷习武出身,莹莹的阿哥也曾习武,我也学过武术。我为了不丢优良传统曾经让我的儿子也去跆拳道馆练习了四年的跆拳道。可惜儿子交了四年的学费,竟抵不过我一年的功夫。而我的师傅除了叫我脚上绑几十斤砂子在木桩上走,其它什么也没教过。爷爷的师傅有别于我的师傅。他在教爷爷武术前说:“学武功必先学药功。”所以我们茸溪老一辈习武的人对于治跌打损伤比现在医院的跌打科医生管用。但药功不是万能的,爷爷的师傅告诉爷爷,跌打有三不治:受伤狂笑者不治;伤时忽感腹空者不治;伤时有尿意而无尿者不治。


莹莹的阿哥拳击爷爷的腰,爷爷就有尿意。三拳结束,爷爷觉得喉咙发痒。他想说话,一张嘴,一口鲜血喷出老远。


莹莹的阿哥和莹莹的父亲准备回去。爷爷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抓住莹莹阿哥的手:“我已经这样了,你叫莹莹来,我有话说。”莹莹的阿哥点了点头。


莹莹来了,爷爷已经躺在床上,桐油灯的光亮太暗,莹莹看不清爷爷的脸色。但爷爷的声音令她心碎,她哭了。


伯爷爷说到这里就打往,的确,爷爷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死亡。因此往下的故事,伯爷爷无法再说,他的眼睛有了泪水。只是我问他是否是因为弟弟才流泪,他否认说眼泪是被烟燻出来的。


这时奶奶忽然叹一口气,说了句:“你爷爷真蠢!”


我知道伯奶奶为什么说我爷爷蠢。躺在床上的爷爷喘着粗气对莹莹说:“我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了,你还得嫁。你已不是黄花闺女,习顺(莹莹指定的男人)若问起你你就说是你小时摔了一跤被锐器所伤。”


那时新婚晚上时兴新郎公在新娘子屁股下垫白布。次日,如果白布上落了红(处女血),那新娘子将备受丈夫宠爱。如不见红,善良的丈夫对妻子不冷不热。脾气暴躁的,女人一辈子就生活在恐惧里。爷爷在莹莹阿哥的第一拳后,就明白自己的结局。爷爷是汉子,说话不反悔。爷爷就开始考虑莹莹的后路,爷爷怕他心爱的莹莹受到伤害。


莹莹哭得更凶,她告诉我爷爷,她已经两个月没来“红”了。这里的红是指月经。爷爷顿时后悔,爷爷要是早一点知道莹莹怀了他的孩子,我想他一定会另想办法让莹莹的父亲和阿哥出气。


莹莹的母亲一直站在油坊外面,她老人家(我该这么尊称她)听到女儿怀了毛毛,立刻慌了神。她冲到房里,抓起我爷爷有些发凉的手,带着哭腔说:“这可如何是好!”这时,她老人家已经当我爷爷是女婿了,她要救我爷爷。我爷爷又吐一口血,血溅在壁板子上,在桐油灯昏暗的光下,象无数朵花样。爷爷说他已经没得救了。她老人家就松了爷爷的手,抱着女儿痛哭。


这以后,她就不顾莹莹父亲的反对叫莹莹侍候我爷爷直到爷爷死去。


爷爷吐血,看望爷爷的人问起爷爷好好的怎么就吐血了?爷爷说是在队伍里落下的病根。别人就以为爷爷是在队伍落下的病。后来小叔回归舒姓,莹莹的母亲小叔的外婆她老人家对小叔说:“你父亲是被你舅舅打得吐的血。”人们这才恍然明白。


而那时在张先训嘴里的“兵痞”爷爷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新长城网欢迎你

http://www.xccwx.com/







新长城文学网公众号

求索者文化传媒公众号

登录后才可以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