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落尽见真淳
——散文集《走近真实》代序
告别了百年不遇的酷暑,我终于又回到了大自然的秋凉之中。回想前些日子,人们在烈日暴晒、暑气蒸腾中煎熬,全凭现代化电器人为地整治出来的冷风冷气的恩赐,才闯过“厄尔尼诺”的劫难。我想,四时有序,寒暑有变,是自然的法则,而今竟也大变了。社会进步,竟破坏了自然,于是自然变脸,反过来惩罚人类,而人类只能竭尽全力来弥补种种灾难,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时至今日,现代人便开始迫切地寻求回归自然的有效途径。依我看,百年来工业革命对自然资源的疯狂攫取和对生态环境的肆意破坏,势必要导致一场全球性的返璞归真的大运动,否则人类将濒临灭顶之灾。人类要回归自然寻求继续生存的本源,就必须要回归人性的真实;而人性一旦回归真实,连带的一切伪善的虚假的造作的诡秘的险恶的面孔、外衣、心思乃至所谓的“道德文章”,统统都要摒弃。也许只有到了这时,四时才能有序,寒暑才能适度,天下才能太平,世界才能大同。说起来,这跟“天方夜谭”差不多,不过这也的确是人类的理想境界。
人要做到真实,谈何容易?有时往往要吃亏,受委屈,甚至付出代价,做主牺牲。今年地方评选特级教师,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关系学”陡然金贵起来。参评会上,我居然拿出极为宝贵的申报时间,说了似乎不大相干的小事:其一,单位年终评优,有人说我“实实在在做人,实实在在做学问”,我甚感动;其二,“评特”前,老伴劝我:“还不走动走动?”我却说:“这不是我的长项,还是靠实力吧!”结果,我落选了。意料之外,亦意料之中也!看来,我这个人食古不化,这辈子怕是难以学通“关系学”了。文如其人。人要真实,文章也该写得真实。记得陈铎曾的《诗谱》对陶渊明曾有过这样的评价:“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景真,几于十九首矣。”还记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结庐在人间,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等诗句吗?当年京师读大学,就曾向往这种真实自然的道德文章。如今,我不但仍然在散文写作中努力追求这种风格,而且索性把第二本散文集命名为《走近真实》了。
《走近真实》,共分四辑。
第一辑为山水游记。一组咏山,一组吟水,一组写古迹,一组则是地域性的山水风物的记游。无须自诩什么“仁者”、“智者”,我平生最爱作山水游。徜徉山水间,愿做自然人。这对我这个终日为生计功名奔波的凡人来说,该是一种多么难得的解脱羁绊、逃逸喧嚣、逍遥身心、享受欢愉、领悟天理的幸事啊!这一辑16篇游记,大约可以归入“山水文学”的范畴。我国的“山水文学”,兴于刘宋时代,曾涌现出一批像谢灵运那样的吟咏山水的诗人。刘勰在《文心雕龙·特色篇》中曾对“山水文学”有过生动精辟的论述,他说:“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于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其中三个见解是我津津乐道的:一是描山画水,贵在情景交融,物我合一;二是写气图貌,既要形似,也要神似;三是绘声绘色,手法并用。这三条是古代山水文学的经典要旨,多少年来,也是我心悦诚服、孜孜以求的文学理想。
第二辑为生活随笔,咏物记事,勾画世相。由于身之所历,目之所见,心之所感,所以写起来易真切,常常情动于衷。生活随笔并不好写。如果过于漫不经心,东拉西扯,浮皮潦草,文章也就没有了品味生活的情趣,更没有了感悟人生的深沉;然而一旦过于刻意,又会板起面孔来,不免让人敬畏。我写此类随笔本着一个原则:绘事记实,情动辞发,感物咏志,皆出自然,决不掺杂半点儿造作与牵强。
生活随笔,要写出真性情,这一点是我的追求。我是土命人,性本憨厚,然五行缺木,长辈为我取名“松亭”。迁入新居,我又将书斋命名为“木斋”,桌椅板凳床铺书柜乃至灯罩,皆实木所制,质朴而本色。我还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一进书斋,就要讲真话,写真话。平时,我挺羡慕孩子们能说真话。他们用纯真的心灵感知生活,用童真的眼光观察世界,他们常常能把人和事看得真实、真切,看得真假分明。汉斯·安徒生的童话中,不是有个孩子说国王赤身裸体吗?而国王的大臣们却个个盛赞国王身上那并不存在的光彩夺目的新装和衣饰。古人云:“天下三春无正色,人间一味有真香。”诗中“真香”指梅花,而“真情”又何尝不是人间的“真香”呢?这样看来,生活随笔,如果失去了真,也就失去了美。
第三辑为抒情散文,重在写人。散文允许写人,也能写好人物。不过,散文写人更要用功尽力。我写朱自清,是从拜谒他的扬州故居开始的。单单描绘故居远远不够,写故居仅仅是写人的契机、背景和线索。寻觅故居归来,我并未轻易动笔,而是塌下心来认真多读了些有关的资料和作品。于是,我发现朱自清待人质朴纯真,一片真心;治学扎实认真,一片执著;为文朴素自然,一片至情。关于朱自清,我终于有了认识上的突破,原来朱先生是一个“本色的人、淳朴的人、真实的人”。这样,《走近真实》这篇散文便有了一个意味隽永的结尾:
春上下扬州,走进朱自清故居,就觉得走近了朱自清。
走近朱自清,就走近了真实。
而一个人,一旦走近真是,就等于走近了一个完美的境界。
《一部血些的大书》《霜叶紅于二月花》两篇,篇幅较长,前者写老作家柳溪创作《战争启示录》的艰难经历,后者写文学老人孙犁情系文坛。两文先后发表在《文艺报》1998年11月28日和1999年3月27日的头版头题。这两篇文章均倾注了我极大的心血。为写柳溪,我把她的87万字的长篇看了两遍,据说此文在美国报刊上转载了;写孙犁,我读了《孙犁文集》《芸斋书简》六七本散文集,计百万字之多。今年8月11日在南开大学“谊园”会见日本东京都国学院一位叫渡边晴夫的文学教授时,方知渡边先生早已跟他的研究生们研读过此文。这是我深感欣慰的。因为我是下了真功夫,动了真感情的,我觉得也只有这样,才能写出老作家的真实的人格,才能做出真实的评价。
第四辑为读书随笔。前些年,百花文艺出版社要出一部我国古代散文鉴赏的书,编辑刘女士约我撰稿。我用心品读,反复体味,以简明的语言表达我的真实感受,写下了十余篇鉴赏随笔,这是我在随笔写作中的一次有益的探索。
元好问盛赞陶渊明的诗,说他“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我想,这是诗文的一个高境界、高格调,我也愿以此为明鉴,继续在我的散文园地里培育出更多质朴无华的真淳之花。
199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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