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司令和羊司令 作者：梦外人  羊司令没当过啥司令，说白了就是个放羊老头。    羊司令放了一辈子羊。旧社会当地主家的放羊娃；解放后在大队林场搞畜牧业；土地下放，他别无所长，集体分给他一公一母两只山羊，羊下羊，三年一稻场，不出几年，朱连山满山坡雪白一片。    羊司令是诨名，其实他原名杨四愣。四楞和司令谐音，又加上他常年与羊为伍，所以大家才这样打趣他。    但听上岁数老人说，司令这绰号不是白叫的。    四五年过老日，新四军有个姓杨的支队司令在这西山打游击，一场遭遇战，队伍被鬼子打散，杨司令也受了重伤。杨四愣那时很年轻，他赶羊上山去放，发现死人堆里有人动弹，一看是穿灰色军服的自己人，迅速把伤员背进楚长城底下一个废弃的藏兵洞。他采来草药敷住伤员的血窟窿，又牵来母羊从奶头里挤出半瓢羊奶，死马当做活马医，硬是救活了威震三山的杨司令。杨司令写了一封亲笔信，委托他送到百里外的第五战区司令部老河口。那时候他绝对不知道，那封信挽救了飞机场被鬼子偷袭的厄运，足以在抗战史上铭记一笔。    老河口飞机场是抗战期间五大军用机场之一，属于中国空军和美国飞虎队的栖息基地，打击范围包括华北，华中，华东一带，在抗战中为拱卫陪都重庆的空中安全、制止日本敌机入侵、轰炸日军基地、轰炸日本本土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日军为拔掉这颗眼中钉，令第12集团军司令官内山英太郎指挥3个师、1个骑兵旅、1个支队，由河南鲁山、舞阳、沙河店等地向西进攻，企图以两面佯攻中间偷袭的战法迅速攻占老河口。日军骑兵第4旅团人含草马衔环，早在3月底便悄悄埋伏在邓县西部三山一带，一俟时机成熟，纵马直扑百里开外的飞机场。杨司令此次亲自出马，就是来侦查日军的进攻意图，却在转移途中惊动了大批鬼子……    事后，杨司令专门拜访杨四愣，奖赏他十块大洋和一纸亲笔签名的嘉奖令。村人们围着杨司令，都夸司令威武抗战有功。杨司令呵呵一笑：“我叫杨司令，你叫杨四愣，咱俩同姓又同音。四楞兄弟把我救出阴阳界，才是掌管我生死大权的司令啊！”    从此，羊司令的绰号便不胫而走。    解放后，羊司令以放羊为生，从没把功劳挂在嘴上。白云苍狗，物是人非，知道此事的老人大多离世，这段历史便渐渐淡出后人的视野。    是年羊司令九十有二，虽说儿孙成群，但他从来不吃闲饭，仍然牵羊去放。只不过大群变小群，小群变成三两只。小辈们不忍心见他风里来雨里去，劝他坐家歇歇。他说：“干活干活，不干咋活？庄稼人，小车不倒只管推，死了才能算退休。老子耳不聋眼不花、好胳膊好腿的，小庙爷受不起大贡香啊。”    直到去年，老人家从新闻联播里听见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为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和迎接九·三阅兵庆典，对抗日战争中做过贡献的在乡复员军人或回乡务农的老兵，无论国共两党人员，核查属实，将一次性获五千元生活补助。    后山的丁拐子，当年干过保队副，跟着丁大牙的民团打老日，听说在逃跑时候，被鬼子兵从后面一枪打断右腿。材料报上去，丁拐子披红戴花，去县里参加了抗战老兵颁奖会。羊司令盯着电视镜头，看人家山羊胡子笑得乱颤，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无名火。“奶奶的，一个河里洗澡，谁不知谁那厹屌！怂货一个，假充大狗，不就是孙女婿在民政局拿权吗？比起八大军区的杨司令员，哼哼，小小的局长也能算官？给司令舔腚嫌你舌头涩！”    已经有点糊涂的老爷子忽然想起当年的杨司令，不觉一阵阵潸然泪下。功高盖世的杨司令，却在文革时命丧红卫兵之手。唉唉，岳飞惨死在风波亭，两狼山碰死了杨老将；从来英雄走末路，自古忠良没下场！老天爷你咋恁不睁眼哩？    说归说，骂归骂，羊司令要去找政府。乡委、县委、地委……实在没人管就去找杨司令在济南军区服役的孙子。四五年他救了一名抗日英雄，这算不算为抗日立功？退一万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羊司令过了那阵迷糊劲儿，既没有拿着杨司令亲笔签名的嘉奖令向上级反映情况，也没有让孙子去找杨司令孙子出面证明。他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要自己去。活过七老八十就是天大的福气，种地国家给补贴，月月发咱养老钱，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比起英年早逝的杨司令，我该知足，是的，我该知足了。”    偏不该丁拐子回村逢人就炫耀，还当羊司令面说自己当年抗日跟对了人。呸！他丁大牙算什么东西！彻头彻尾的国民党顽固派和地方军阀！羊司令这回动了真气：你们把杨司令放在什么位置？我是杨司令的救命恩人，难道不应该拿这五千补助吗？    羊司令气得躺了病床，四五天不吃也不喝。他望着靠在床头的牧羊鞭，杨司令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用手背揉揉浑浊的眼睛，禁不住又是老泪纵横……    羊在羊圈“咩咩”叫，招引来儿孙一大阵，七嘴八舌要送老人进医院。羊司令说啥也不去，他知道自己没有病，只是心里堵得慌。    心理学毕业的小孙子通过察言观色，终于猜出爷爷患的心病。心病还需心来医，灵丹妙药不可治。他思来想去，出门掏出手机，拨通了杨司令家属逢年过节问候爷爷留下的电话号码。    隔一天，一辆军车开进山村，一个穿着将军服的中年军人，距离老远便早早下车，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羊司令居住的农家小院。    听见问候，卧床不起的羊司令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咦！这不是杨司令的声音吗？”    再揉揉昏花的老眼，一身戎装给他敬礼的，活脱脱就是杨司令。    “杨司令啊！”羊司令大哭一声，像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娘。“想死我了……您百忙之中，亲自接我去那边报到，让我说啥才好……”    “老爷子喂，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头，您老正发正旺，怎能轻言生死呢？我是杨司令的孙子，今天代表我爷爷传达他一道命令：‘杨四愣，你给我听好了！干革命不要计较个人得失，人心才是不朽的历史丰碑！’他命令你好好活下去，活不过一百岁，到阴曹绝对饶不了你！”    羊司令愣怔了半天，忽然翻身下床，立正敬礼，朗声回答：“请司令放心，我坚决活他一百岁……”    朱连山下，一串久违了的脆鞭再次炸响；青青的山坡上，那片水草又到了肥嫩季节。       新长城网欢迎你 http://www.xcc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