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子二剃头风波
作 者：春之旷野
鄂东边陲不为人知的小镇秦家涝，有户三代剃头匠秦泼涔，每天挑一副担子，一头热水、一头凉水，挂一块油亮的搪刀布，走乡串村给人剃头。大跃进时农村不少人到江口做工，秦泼涔也来到江汉，在一家国营机械厂边支起油布棚剃头。生意还不错，于是一个口信把秦家涝10多个剃头匠全叫来开了一个剃头铺。谷越春妈妈找到的剃头铺领导，就是这个剃头铺的铺主秦泼涔。
秦泼涔30多岁，个子虽不高，一双眼睛却比鸽子蛋大。他以为铺主就是这里的“皇帝”，平时总是板着一张脸，即使是笑也让人感到畏惧。
第一天，秦泼涔递给谷越春一件旧白大褂，这里称“号衣”。剃头匠也和医生一样穿白大褂，谷越春忽然有一种鱼目混珠的滑稽感觉。接着又交给谷越春一个所有剃头匠都必不可少的用具：搪刀布，一条白色的双层帆布条。
剃头铺里电吹风、电剪刀嗡嗡声响成一片。一种特别的毛巾、肥皂、头发、油脂、烫发药水各种气体的混杂味直钻谷越春鼻孔……
一个星期后，秦泼涔喊谷越春：“牵交鲁！”（牵交鲁，理发行话暗语：接顾客）原来是一个小男孩来了。他小心给小孩围上白布单……
“捄好‘秧子’‘掐留个八’。” 秦泼涔对他说。
“秧子”，是剃头行话暗语“小孩子”；“掐”，是剃头行话暗语“收”的意思；“八”就是“钱”。秦泼涔对谷越春讲话的意思是“给这个小孩子剃好头后收他1角钱。”
“留”，是剃头行话暗语“一”的意思，“月”，是“二”的意思，“汪”是三、“则”是四、“中”是五……用这些行话暗语在顾客面前交流不会显得尴尬，是剃头这行业慢慢形成的行规矩。
听说剃头铺新来了个“又端正又刮气”（刮气，湖北方言：英俊）的小学徒，机械厂不少青年人都找来他理发，尽管他理不好。还有不少大姑娘、女孩子找他洗头靠近他……
“汪三！汪三！”（汪三，剃头行话暗语：给男人洗头）看到女孩子找谷越春，秦泼涔小心眼地冲他一个劲儿吼叫……
“听说你是刚来的，上过学吗？” 洗头的男顾客开口就问。
“是刚来，黄浦中学……还冇毕业……”谷越春给他洗好头，伸手将湿漉漉的毛巾一边拧水一边围着自己甩，脚下现成一圈儿水印……
一天，剃头铺门口突然来了个小男孩不走、也不剃头。
“我找谷老师，他收了我的铅笔……”谷越春感到好诧异：代课时他根本没收过谁的铅笔。他走过去，那小男孩细声对他说：“谷老师，学校喊你回去上课……”
谷越春心里一阵感动，离开学校几个月了还记着我！他禁不住搂住那个小男孩流下眼泪说：
“好孩子！我想起来了，你叫马兴旺。谢谢你……你看我：现在不是‘老师’、而是‘理发师’……”尽管是小声，还是被敏感的师傅们听到了。
“要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趁早走人，莫带坏了别个……”
“哪个好苗子学‘老捄’哇，不耽误人……”
谷越春只不做声。
过了几天，又一个人来找他，原来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亲自来了。见谷越春穿着白长褂、手里拿着剃头刀，半晌不语。
“小谷，学校已排好了你的课，你的教学能力很强，还是回来吧，当老师不比剃头……”话未说完谷越春急忙打断他：“莫说莫说！他们听到不得了的……”接着，无限留念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回不去了，父母不会同意的……”话没说完，眼眶早已噙满了泪……
晚上，他辗转难眠，完全陷入了少年时代的回忆里……
波涛滚滚的长江，朝霞映红了万里蓝天。一轮气势磅礴的旭日冉冉升起，万顷波涛顷刻映出千万个耀眼的光点，仿佛无数粒金色的珍珠从大江迸出……江滨公园岸边一排排垂柳，阳光照耀下仿佛是千万条金链随风摆动。
“……我要飞驾国产银燕，在祖国神圣的领空翱翔！我要紧握手中钢枪，日夜守卫祖国的边疆……”绿油油的草地上，正和解放军叔叔联欢的一个圆脸大眼少年正在朗诵，空中回荡着他清脆的童声，鲜红领巾在他胸前不断飘动。
“同学们，我们欢迎谷越春同学再唱支歌好不好？”少先队总辅导员说。
“好！他是金嗓子……”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谷越春被歌曲陶醉，也为理想憧憬……
他离不开音乐，也喜欢看书，学校阅览室管理员让他当义务管理员。《红旗谱》《茶花女》《青春之歌》《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普希金诗选》……文学，在他面前构筑了一个瑰丽的世界，也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一生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谷越春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不虚度年华；他要像林道静那样谱写自己的“青春之歌”，不要“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可现在，只是简单地谋生啊……
清闲时，剃头师傅们天南地北自我陶醉：“在过去，我们这些‘老捄’也比那些修脚搓背的下三烂强。” 秦泼涔最喜欢听高抬剃头行当的话了，他也立刻瞪着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说：“早先哪，有个修脚的看不起搓背的，对他说：‘你莫看我是修脚的，我给皇帝修脚可以和他对面坐！你呢？只能看着他的屁股搓……这时又来了个剃头匠，你瞧他么样说？他说：‘莫说你和皇帝对面坐，我还能在皇帝的脑壳上摸……”
“哈哈哈哈……”所有的人一阵宽心地大笑。
尽管是闲扯，谷越春还是知道他们话中有话。他不理睬，一个人看报纸。自从学校叫他回去上课后，剃头铺的风言风语就不断，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谷越春知道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他们怎么咵天咵地自己只做“闷葫芦”。
人说“矮子矮、一肚子拐”一点不假。这天，秦泼涔两手交叉抱胸紧扳着面孔逼人地说道：“今天，我要向大家说个事……呵！我们有的年轻‘师傅’把这里当‘水牢’……”
谷越春知道他要说什么。这是他的屋檐啊，为了父母，为了弟妹，自己千万要忍下这一时之气、吃得下这苦中之苦……
秦泼涔继续道：“要把这里当‘水牢’的人趁早走！我们这里庙小供不起大菩萨……”
看来秦泼涔不要谷越春在这里剃头了。“对自己来说，不学剃头当然好。可到哪里去做什么呢！母亲说过：手下六个弟妹、四个上学，自己不做，家里的收入要少一半哪！”谷越春无奈地想。
“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哪个叫你生在这个屋的？”他又想起母亲那句经常挂在嘴边儿的话。只得处处小心又小心……
可这样并没改变秦泼涔对他的印象。这天大早，谷越春照常到剃头铺穿上白大褂，依然做卫生、蒸热毛巾、摆肥皂水……
看到师傅们陆续来齐了，秦泼涔神气十足地冲谷越春喊：“你被开除了……”
谷越春站在那里没动，希望这只是说说。
“好了！把号衣脱下来，穿么衣服不比这号衣强啊？” 秦泼涔说着反话，别的师傅们也附和着说：“脱吧……还穿它做么事……”
知道已无法挽回，谷越春缓缓脱下那件半旧的号衣，整整齐齐地叠好，双手递给秦泼涔说：
“秦师傅，喊你一声师傅，是我们曾经师徒一场……但你说我在这里‘坐水牢’开除我……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你们有谁拿过学校的教鞭？没有。我拿过！”接着，他举起号衣口袋的剃刀继续说：“我能够放下学校的教鞭拿起剃头铺的剃刀，就说明我是来向各位师傅拜师学艺的……”
剃头铺的师傅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秦泼涔的鸽子蛋眼珠也瞪着他：“我拧毛巾的水转一圈，那是怕水溅到公家的号衣上、让水散开！怎么就成了‘水牢’？又怎么就谈得上开除？”
说完，他朝所有的师傅深深一躬：“师傅们，我走了。好在不是每个地方的天都是一块巴掌……”
无可奈何的谷越春像只温顺的青蛙，跳来跳去总跳不到好的凼子里……
没人会选择磨难，也没人可逃离面对。当磨难来临的时候，硬着头皮沉着面对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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