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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 【空空斋夜话】系列之《 贼 星 》第二章

作者:天中子   创建时间:2016-09-07 00:00   阅读量:10912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1498

 

  【空空斋夜话】系列之《 贼  星 》       


          文/天中子         

 

 第二章

一晃到了民国二十九年,在家停丧三年的陆善人要入土为安了。

陆善人的寿木是用柏木四独(独天、独帮、独底,四块独立的土料板)做成的大棺,内里用生漆土布漆了三遍布了三层,即使在棺木里盛满了水搁置三年也滴水不漏,棺外边,棺头上精雕的八洞神仙活灵活现,两梆上雕刻的二十四孝图更是栩栩如生,棺木用大漆漆的镜面般锃亮,陆善人就是在这么一件精雕细刻的“艺术品”里又沉睡了三年。

三年出丧,按礼数应是“大葬”。

大郎把老爷子大葬的事办的委实风光,请来了樊粹庭的戏班和周海水的剧社对戏三天,轰动了十里八乡,居然有三十里开外的山里人也跑来看热闹,大郎破例款待远来的看客,管吃管住,山里人没见过世面,自然是千恩万谢。

出灵这天,樊粹庭戏班唱的是《长坂坡》,周海水剧社开的是《老征东》,都是热闹戏,看客们两个戏台下起哄叫好,两家正对的不可开交,灵棚前又有了动静:两盘鼓手一文一武、一粗一细把看客们弄得神魂颠倒,“吹破天”吹得性起,光了膀子站在八仙桌上弄他的绝活《闹天宫》,“文秀才”却干脆闭起眼睛,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一板一眼、如泣如诉地演绎着《秦雪梅吊孝》,一边厢的看客们跟着“吹破天”“腾挪闪展”如颠如狂、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一边厢的看客们伴随“文秀才”“如泣如诉”泪流千行、一片都是唏嘘之声……。

整个长树村喧嚣的像开了锅,人心也随着喧嚣“沸腾”,前晌已经刹戏,后晌眼看看就要移棂,受劳伙计们依旧收不住心,三三两两到戏台前游荡,高高搭起的灵堂内却鲜见人影,掌礼先生和执事总管急得团团转,便命人燃放起三眼子火铳,“轰隆轰隆”的火铳响声震得整个长树村天摇地动,众受劳伙计们闻听“信炮”呼唤,这才惶惶然从四下里向灵堂前汇集。

一霎时,鼓乐奏起,长树村“海神社”的“吹歌儿”乐众们,个个穿着古装,因为“海神”乐是一种古代音乐,据说,武王伐纣统一中国建立周朝大封天下,受封者除内陆诸侯外,还包括遥远的东西南北四海之神,宫廷每年都隆重祭海(神),于是便产生了配合祭海的音乐,到了唐代,大唐神圣皇帝武则天把它纳入宫廷,编排成“十万宫廷乐舞”,后来有宫廷的乐师流落民间,海神社的主奏乐器是管子,俗称闷子,古代也称筚篥、悲篥、冒篥等,通常的配器是笙、笛、琵琶、筝、檀板、鼓等,众乐师们个个抖搂精神,弄得管弦笙簧齐鸣,呜呜咽咽吹奏着《哭颜回》……。

在掌礼先生悠扬肃穆的“喝礼”声中,大郎恭行着“鞠躬——”、“跪——”、“叩首——”“……”一应礼节,哭灵声、喝礼声、礼乐声交织起伏,行罢“禀祖”等一干大礼,棂柩移于灵堂内,众人忙着在灵前染上香灯,摆放纸扎,成对成排的摇钱树、聚宝盆、金山银山、金斗银斗、车马、铭旌……摆满了二里长街。

按礼数灵前端馔是女婿的事,大郎是独子,陆善人没有女儿女婿,只好雇人端馔,素馔一百零八道,女婿汉必须跑上一百零八趟,老陆家是雇的人,另当别论,但执事总管还是派人瞅视着,虽说这素馔没有大鱼大肉(陆善人一生不杀生不食肉),却全是四下里托人弄来的稀奇东西:有从秦岭采来的毛栗子,有从天竺和尚手植银杏树上采下的银杏果,有来自江南的柑橘,有采自海岛的菠萝,还有什么香蕉、荔枝、罗汉果、火龙果……,每每端上一道馔,都迎来众看客惊诧的眼神和一片唏嘘声,远道而来的山里人感叹着:真真是开眼了,这一趟没有白来、这辈子没有白活。

灵堂对过是般若寺僧众为陆善人搭设的超度道场——接引台。

入夜,接引台前烛火通明,接引台上,法相庄严的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西方三圣端坐法坛,五方童子高擎长幡导引五方佛祖前来接引陆善人,佛前,供满了鲜花水果,香盘里的熏香炉檀香缭绕,众法师依次进入法坛,维那师敲响引磬,清音袅袅,众看客顿时悄然无声,全没有了戏台前的那种骚情。引磬渔鼓数声,众法师唱起“香赞”,领香者引导斋主陆大郎佛前拈香。一时,法器叮当,梵音悠扬,念罢真言、咒语,阿阇黎身披百佛祖衣,头戴毗卢帽登坛说法,为亡人超度,奉请阿弥陀佛接引陆善人到西方极乐世界。夜渐深,约至亥时时分,阿阇黎口念咒语,剑指作法,法事令所有的看客们毛骨悚然:阿阇黎开始向十方法界、孤魂野鬼、六道群灵等幽冥众生施食普济,杨枝挥洒着甘露水,白米如法雨一般撒落法界,在阿阇黎的咒语声和白米落地的“飒飒”声中,刹那间阴风森森,烛光摇曳,法坛前成群的小旋风“唿儿——唿儿”打着旋儿……。顿时,看客们屏息了呼吸,童子们瞪直了双眼,连吃奶的婴童也闭了哭声……。

起棂殡葬这天,长树村每年一度的古庙会远不及此刻的热闹,半大的顽童们爬上了大树,小脚女人们站在临街两旁住家户专门搭起的木板看台上,年轻人爬上墙头,成年汉子们肩膀上驮着小屁孩儿……。一街两行排满了卖水的、卖饭的、卖油旋馍的、卖饸饹面的……,唯独打把子卖艺的、耍猴儿唱戏的不来凑热闹,就连两台大戏班子的“角儿”们卸不及妆都挤进了人群看稀奇。

陆善人的灵柩移出灵堂,众法师唱罢“登云路菩萨”,维那师起赞道:门中先祖,历代宗亲,统领大小众亡灵,来赴道场庭,听经闻法,脱苦早超升。此时,阿阇黎手执锡杖,朗声开示法语:接引先灵到西方,红莲台畔礼法王,仰仗三宝加持力,往生净土应万邦。念罢, “铛啷”一声锡杖柱地,断喝道:“起——”!八个抬杠的夯夫一齐应声:起——!灵柩便稳稳地抬起。一时,引磬响过,法鼓咚咚,佛号声中,两位比丘手执花篮,一路洋洋洒洒都是莲花瓣,身后一位居士身着海青,挥手向左右撒起白米“施食”,一佛子捧着“戒定真香”香盘,接下来便是一对对居士排成的长龙:先前一对居士各自捧了白莲鲜花、跟着一对居士各自举着一柄玉如意檀香,随后,一对居士打着两笼佛灯、一对居士各端一盘时鲜供果……。黄罗宝盖下,陆善人的灵位安坐在慈航普渡的“般若船”中,引磬、木鱼、灵鼓、铛子……引领一对对旌旗幡盖,约莫排列了三二里长。超荐、接引队伍之后,俗世间亲朋好友敬献的花花绿绿的纸扎又排开有三二里,陆善人的灵柩在最后,他没有孙男嫡女一大群,只有大郎一个独丁,大郎披麻戴孝,怀抱陆善人的魂牌,拄着哀杖的手里还提溜着“食品罐”,大娘子自然是哭哭哀哀抱着“老盆”,此刻,响器班的吹鼓手们个个酷似短打武生,大笛吹的是喜庆加冠调,笙簧管弦手们撒着欢儿绕着灵柩跑,吹奏一句,便打车轮、翻筋斗的折腾一番,“猴儿”在树上的顽童们嘶哑着喉咙叫好,挤在街坊架板上的女流辈掩了嘴笑,没牙老婆儿们颤巍巍地相互感叹着:值、值、真值,陆善人这辈子真是没有白活!

不一日,陆大郎葬父的豪举便风传百里。

    陆善人生前做梦都没想到身后竟有这般排场,一生辛劳节俭,换来一时的风光无限,风光过后,出乎意料的事更是不断。

陆善人生前的善举故事也越传越离奇,从陆善人上溯,三代祖先所做的种种善行,也成了人们饭后磕牙的话题,据精通“阴阳数理”的理学先生分析说,陆家之所以人丁不旺的真正原因,是“辈辈向善”,三世修的子女希,五世修成绝户头,修到第七世,清“绝”:连女儿也生不出来了——人说儿女是“冤亲债主”,都是来“讨债”的,修到七世善行,自然就断了“讨债冤家”,像陆善人,按道家的说法,离了阳世自然是赴东南成神成圣,按佛教的说法,是脱离苦海轮回,魂归西方极乐世界。

大郎是不管什么“轮回”不“轮回”的,陆善人去了,他就成“脱了笼头的野马”,彻底没了陆善人的约束,什么“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为孝矣”。——狗屁。从此,打家劫舍的刀客、巧夺豪取的赌棍、鸡鸣狗盗之辈、溜须拍马之徒……苍蝇蛆虫一般缠绕在大郎的眼前屁股后,为大郎捧场叫好,大郎便放开手脚,出手阔绰,只管拿祖宗家业挥金如土,他决心从此改除老陆家“抠箅布、嗍指头”、用“牙缝里省出来、田地里刨出来、出力流汗挣出来”的“持家门风”。

村里与陆善人交好的老人们善意白话大郎:孝子居丧,三年不幸,谨之、慎之。

大郎并不这么看,自打在火神庙里抽了三支“下下(黑)签”后,他就认定命运已经落到了沟底,这是命里坐就的,再争也争不过“命”,当然,命运“命”“运”,“命”是死的,“运”是活的,在沟底也得“运”“命”。他打懂事起,懵懵懂懂就觉得自己有“运”得起“命”的天赋,故而他逃学不读书,若说他“不学无术”,就大错特错了,他认为,读书有“毬”用,尽白搭功夫,没了陆善人,这个家就由着他行“新政”。

    却说殡罢陆善人,隔了个年头就遇上了灾荒,先是久旱不雨,接着又不知从何处飞过来许多蚂蚱,按说蚂蚱这东西本来是飞不远的,也偏偏日怪的很,这些从天而降的大飞头蚂蚱铺天盖地的飞,凡是飞过的地方,把庄稼苗都吃个净打光,乡民们惊了,有的人就用扫帚扑打,还有人笼起大火用烟熏火燎,这些都无济于事,蚂蚱把大片大片的庄稼吃的只剩下光秃秃的茎,一些神汉巫婆便磕头烧香祭天,消天灾许弘愿,法术却不见灵,后来便说是乡民们扑打蚂蚱冲撞了天上的神圣,蚂蚱是神圣派下来的“天兵”,所以又叫“皇(蝗)虫”,乡民们就敲锣打鼓地“送神”,其实是惊吓那些蚂蚱,谁知道蚂蚱越是“恭送”反而越聚越多,飞起来遮了天日,落下去不见地皮,所有的庄稼都被啃光了,那些靠下苦讨口饭吃的穷汉子们顿时没了吃饭门路,种地户被毁了庄稼,谁还雇人干个屁事?于是,本来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汉子们更是雪上加霜,没了办法,就把蚂蚱炒了当“肉”吃,刚开始,穷小子们吃上了蚂蚱肉还很高兴,不料吃的多了就得一种大肚子臌症,有人说是得罪了“蚂蚱大仙”,开头还有人真的供牌位给“大仙”磕头,好像“大仙”有意和人作对,磕头也不管用了,初时是死个孩子,死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长树村死了几条汉子,没树村死了一家七口……,弄着弄着村村闻哭声,家家有死人。民归政府好像也派员赈过灾,刚开始死人,赈灾的官员还下乡看看,后来死尸遍地,那些个赈灾的官员再也不敢下乡了,据说死了的人要找“替死鬼”,鬼魂在阳世上游荡,遇上谁谁倒霉,死在路上的人就遭了狼拉狗啃,狗吃了死人也会被勾了魂,一时间鬼哭狼嚎,连个掩埋尸首的人都没了,活着的人惶恐万状,唯恐撞了“鬼魂”,招惹“大家病”上身。当时,老百姓说是“大家病”,洋大夫说是“霍乱”,反正大郎不怕,他说自己“命硬”,没想到他竟然也“吊儿郎当”地染上了这种“大家病”。

初时,大郎只是感觉浑身无力,接着开始发热,三天光景滴水未进,尽管老夫人哭着拜佛求神,大娘子不要命地照顾,大郎还是一步步向鬼门关“爬去”。

那年的“金乌”格外的终于职守,“金乌”发热,大郎更热,于是,大郎就稀里糊涂地爬到了自家井台旁的树荫下,树荫也遮不住他五内如焚的燥热,恍惚间看到平日里自家那头花母猪经常洗澡的“泥水坑”,仿佛自己就是那花母猪,就趴到“泥水坑”里去“清凉清凉”,这一清凉不打紧,感觉舒服了很多,就想着怨不得花母猪天天洗澡,虽说猪不会说人话,居然比人还精明。一抬眼,看到井台上还放着一桶水,大郎心里就说,我还是比花母猪聪明,我得去享受享受这桶清水,享受过了,死了也值。他爬上井台,骶脑扎进水桶大口大口地往肚里吞水,一口气喝了个饱。肚里灌进凉水,居然还真煞住了火气,就有了一种比赢了钱还滋腻的感觉,喘息了一会儿,好像也有了一丝力气,又把骶脑扎进水里清凉清凉,这才又躺在树荫下的“泥水坑”里享受纳凉。

陆老夫人和大娘子不见了大郎,慌忙四下里寻找,看到大郎卧在花母猪洗澡的“泥水坑”里,心疼的大呼小叫,大娘子出门去跪求四邻,邻人们念及陆善人的好处过来帮忙,搅了两桶清水给大郎冲澡,大郎冲洗干净,又痛痛快快饮了一肚子井凉水过瘾。

也算“吉人天相”,大郎命不该绝,几桶清水救了他的命,从此,大郎竟一天天好了起来,不过一年半载,陆老夫人和大娘子又把他将养的油红丝白。

大郎是个天生的“猴儿精”,出娘胎至今,从未下过苦,受过累,他钻窟窿打洞尽干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嘎咕”事,自从那次“大家病”大郎大难不死,陆老夫人和大娘子更是百般迁就,看看祖业就要败在他手里,大娘子依然笑脸逢迎,好言相劝,偏偏遇上大郎是个“任你千条计、我有老主意”的主儿,青堂瓦舍的四合院落里,黄蒿长得像小松树,地里的庄稼更不用说,庄稼人说句嘎咕话:大郎的庄稼地种的不是庄稼,都是“朝廷爷”,满地里撑起的尽是“黄罗伞”。大娘子整日间颠着三寸金莲伺候完风烛残年的陆老夫人,又要操持家务,大郎却落得个逍遥自在,油瓶儿倒了也懒得去扶,赌博输了,便卖房子卖地,先卖了以前饲养牲口的跨院,又卖了靠近邻村的旱地,大娘子气不过,两条绑腿带接起来搭到了屋梁上,大郎眼珠一转,哄住了大娘子,哼着梆子腔下地干活儿去呀。

下地干活儿也得有个准备不是?他屈指算计着:烟灯、烟枪、洋草帽,茶壶、茶碗儿、芭蕉扇。诸事齐备,便哼哼唧唧地唱着“昔日里有个二大贤”出了“射北斗”,一路朝地里走去。真是无巧不成书,偏偏这时节大郎又碰上了瘸子腿,瘸子腿一瘸一拐凑近大郎,上下打量一番,问:嘻,啥毬打扮,去弄啥哩?答:干活去。瘸子腿一惊一乍道:奶奶,天翻过来了,我这是头朝下?大郎:你他娘从屄里拱出来就是毬头朝下。瘸子腿:好好好,我不跟你噘了,问你,去地里干活,拿烟灯烟枪弄啥哩?大郎:我说你毬头朝下吧,对不?过透烟瘾干活有劲。瘸子腿:啊,提神啊,走,叫老哥也提提神,想当年我可没有亏待你家小媳妇儿,今儿你叫我过过瘾,日后我叫你家大娘子也过过瘾。大郎:滚你娘的蛋,我那一顷多地还不够你个血龟孙过瘾?瘸子腿:毬,不上一年就踢腾完了。大郎:败家子,弄好那一顷多地,你不就是个小财主?瘸子腿:弄好?那不给我使日塌了,人没了,要地毬用?你祖上几辈儿都是富户,家业厚,一时半会儿踢腾不完。大郎:放恁娘那臭狗屁。俩人撕捶遛打来到地头,钻进土隣上的一孔土窑洞里,点上烟灯,像两只虾米一样往地上一窝蜷,按上大烟泡,你一袋我一袋腾云驾雾起来。烟瘾也过透了,茶水也喝足了,日头也平西了,看看别的庄稼汉子就要收工,大郎说,趁着劲头正足,我得锄地呀。瘸子腿说,那你就锄吧。大郎四下搜寻:锄哪?我锄哪?瘸子腿:我可没看见啊。大郎:你个龟孙把我锄头藏起来是想换火烧馍吃还是想换二两酒喝?瘸子腿:放屁,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再好好想想。大郎板着指头算计着:烟灯、烟枪、洋草帽,茶壶、茶碗儿、芭蕉扇……,哎呀——单单就把他娘的锄头给忘毬了。

陆老夫人已是油尽灯,一日不如一日。

大娘子看看也是奔四十的人了,没有解怀,是一只光抱窝不下蛋的老母鸡,心里从来没有舒坦过,心神不安自然血亏,偏偏又遇上个不争气的大郎,由不得每日里长吁短叹,孤灯独对,长夜难眠,竟日渐面目浮肿,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看过几位郎中也不见回头,大郎自顾忙他的营生,过透烟瘾过牌瘾,“此间乐、不思蜀”。一日,大郎偶赢一回,心下高兴,买了酒菜,想回家庆贺一番,不想进了家门,却见灶火冰凉,锅内空空,心里就有些不畅快,责问大娘子道:俗话说,“娶妻娶妻、吃饭穿衣”,你一个女人家,闲来无事,饭也不做,是何道理?大娘子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朝水缸指指,大郎揭开缸盖一看,缸底都干了,趁着赢钱高兴,也不计较,便挑起水桶去搅水。大郎到底还是个男人,三十多年没做过营生,头一回下苦出力,就干了个“缸满锅平”,大水淹了灶王爷。大娘子挣着身子去做饭,揭开锅,锅盖漂在水上,想往缸里倒一些,缸里的水也溢出缸外,看看案板上,饭碗一溜排开,满碗的清水流的满案子都是……。

大娘子两眼一黑,一头栽倒在灶火里……。

    大娘子的丧事实在是办的不怎么像话,按大郎的说法,“媳妇儿是墙上的泥皮,揭了一层再娶”。一口二皮匣子装殓了大娘子,大娘子娘家人来了,看了“装殓”自然是老大不愿意,几个小舅子咋呼着要捶扁“狗日的”姐夫哥,尤其是那个在少林寺练过几年把式的“三尖子”,俩眼一瞪,凸出的眼珠子像两个带着红血丝的牛蛋,哇呀呀暴跳如雷,吓得大郎“哧溜”一声窜的没了踪影,小舅子们见跑了“狗日的”,自然舍不得砸了灵堂,便咋咋呼呼要拆了他的房子卖了他的地,大郎钻到瘸子腿在寨墙角下栖身的破窑洞里不敢露头,瘸子腿拐拉着腿来回传递消息,眼见绕不过这道坎儿了,只好托瘸子腿跑到村公所里,央求保长出面把事儿摆平。保长好说歹说,当了大郎的家儿,卖掉二十亩水地(搭上地里的一孔水车井),总算“风风光光”又窝窝囊囊地殡埋了大娘子。殡罢大娘子,几个小舅子还嫌不解气,大郎葬父的风光名扬百里,大娘子的丧事却成了五里八乡茶余饭后打牙祭嗑闲话的调味五料面儿,就扬言非要打折“狗日的”一条腿,若不是保长有手段,叫来了县衙的“弟兄们”,连哄带吓才把几个小舅子日弄下价,不然,恐怕大郎至今还住在瘸子腿的破窑里不敢回家。

死了人、卖了地,大郎还得千恩万谢保长大人,干正经事大郎不怎么在行,吃喝玩乐行道里难不住他,大娘子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做“七”什么的都是扯毬淡,把做“七”的花销挪个窝儿化了吧,他在城里的“真不同”饭店摆了几桌“滴流水儿席”,请保长的同时,还请来了行署专员,给足了保长面子,又把瘸子腿之流专门弄了一桌,算是答谢“弟兄们”。

吃了,喝了,玩儿了,乐了,剩下来的事情就是还得过日子,把日子过得越脆越好,大郎从来不想也不愿想陆善人嘱托的什么“治家守祖业”的扯淡事,卖了旱地卖水地,地卖完了,卖喂牲口的牛槽、犁耙、扫帚……,反正能卖的物件都卖,日子过得是花天酒地,所有的狐朋狗友都奉承、叫好,连那些心里没谱、不知根底的人也夸赞大郎比陆善人“有本事”。看看家业将尽,唯有陆老夫人念佛堂里的东西他一件没敢动,虽然陆老夫人早已起不了床、念不得佛,佛堂里的红木香案、佛龛里的滴水观音和供养了五十年的天竺国檀香木念佛珠他不敢动。

陆老夫人已是油尽灯,一日不如一日。

陆老夫人突然间也走了,走的十分清静、安详,没有惊动任何人。

大郎看到母亲归西的遗容,没有撒手人寰的样子,衣履整洁,黑平绒帽上的玉花一尘不染,手里掐着念珠,一百单八粒佛珠大约念到半数……。

陆大郎守在母亲床前大约不到半个时辰,他在想老夫人的后事到底应该怎么办才能过得了娘舅家人这一关,想起了大娘子的丧事、想起了小舅子……他就胆颤,更何况娘舅顶的上是一层天。

大郎锁了大门,悄然出村,走捷径翻过两道沟壑来到天爷庙。

天爷庙里的老道专管“老天爷事”,大郎的聪明之处就是知道遇上“老天爷事”找谁。大郎一见老道,一作揖连打三躬,随后匍匐在地,翘起脚后跟,磕了三个“带尾巴”的响头便长跪不起,老道坐在蒲团上,两眼似闭非闭,半睁不睁,把手中拂尘一挥,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天塌了、地陷了也。大郎一听,老道果然了得,便五体投地,爬行到蒲团前,抱了老道的脚,道:孤哀子求告老神仙指条明路。老道叹口气,说:天柱折、地维绝,补天有女娲。——去吧去吧。老道挥挥拂尘,闭了眼睛,任大郎千般乞求,再不说话。

大郎无奈,叩别老道,一路匆匆,遍请村中三老、阴阳先生、更少不了那帮赌场上的狐朋狗友都来议事。

真正能够为大郎出馊主意的还只有瘸子腿:办丧事拼的是银子,这花钱的力气你有吗?一句话敲住了麻筋骨,大郎眼珠一转,把瘸子腿拉到避人处,说道:人多场儿里你咋能说这种话?这不是办我的难堪吗?你说我该咋办?瘸子腿:咋办?好办的很!看看你这深宅大院的,前临街、后上房,中间穿堂过屋,两厢对厦,青堂瓦舍就孤零零住着你一个人,难道你就不怕黑帝半夜的闹鬼?直说得陆大郎激凌凌一个冷颤,追问道:那……你说咋弄?瘸子腿:咋弄?好弄,卖——宅——子——办——丧——事!办完丧事,你不会去住到城里?有了钱,城里有的是好场子、好馆子、好窑子,还不够你美上一辈子?大郎想了想,也对,就说:不过……,家母热丧在地,我要是卖宅子……这事……。瘸子腿:好说的很咧,我给你找个下家,先拿一半订金,等办完丧事,一月期限,钱、货两清,神不知、鬼不觉。大郎一拍大腿:好,好哥们儿就是主意高,只要下家不趁火打劫,趁我正办事的时候来拆我的台,办我的难堪丢我的丑,叫长树村老少爷儿们都知道我点老杆卖房子就行。瘸子腿说 :我是那种“说人话不办人事”的畜生?大郎忙赔着笑说:这事全凭老哥、全凭老哥,就这么定了!

白日没有说好正事,夜里坐下来议事,大郎就有了底气,便委托执事的村中三老把家母的后事办的不能比家父的差,不过,有一件心事……。接下来,就一端一底把天爷庙老道的话复述一遍,众人听了,大眼瞪小眼,一时没了主意。瘸子腿哈哈一笑,道:老少爷们儿平时都是村里的主心骨,这等小事还能难为了各位?众人摇头的摇头,摇手的摇手,只有阴阳先生阴阳怪气的瞅着瘸子腿没说话。果然,瘸子腿自鸣得意、摇头晃脑的发话了:不就是个“女娃”嘛,找戏班子呀,戏班子里有的是女娃,哪家戏班子的女娃长的支棱、俊俏、水灵,咱就定哪家的,祥符班里的陈素贞,十八兰里的毛兰花、李兰菊、崔兰田、罗兰梅……,还有那个马金凤、马元凤、常香玉、常香玲……,把这些坤角名伶聚在一起比一比、挑一挑,还愁挑不来个好“女娃”?瘸子腿自顾板着指头在那里瞎白话,众人听了,便一齐哂笑起来,阴阳先生轻轻咳嗽两声,众人就一齐把眼光投了过去,此时,阴阳先生伸出一个指头,不紧不慢,神神道道说出一番话来。

   阴阳先生十分威严的扫了大家一眼,说道:女娲娘娘可不是戏班子里那些“女娃”能比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都是“女娲娘娘”造的。瘸子腿多嘴多舌的嚷道:胡说,是爹娘造的。阴阳先生不屑的蔑他一眼:你爹是谁造的?你爷是谁造的?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又是谁造的?——都是“女娲娘娘”造的。瘸子腿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嘴里嘟囔道:哼,满嘴胡说,自古都是男人造的、女人拾的,我一个大男人至今还没有“造”出一个小人来,她一个女人家能造出天下这么多人……。阴阳先生冷笑一声,不阴不阳的说道:是呀?“女娲娘娘”确实是一下子造不出这么多人来,只有那些长的标致的、好看的男女才是“女娲娘娘”亲手造的。瘸子腿:……“亲手”造的?用手也能造出人来?——骗鬼吧你。阴阳先生道:信不信由你,想当年,那“女娲娘娘”就是在咱村西边的沙河滩上用泥巴造人的,捏出来的泥人无论是男是女个个既标致又漂亮,只是一天捏不出几个。瘸子腿:打住打住,我问你,泥巴也能造人?你说那是凉洛寨捏的泥娃娃儿吧?!阴阳先生笑道:没想到你还真聪明,凉洛寨还真是学“女娲娘娘”捏泥娃娃儿的,人,就是泥胎,不信,你搓搓身子,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瘸子腿果真伸手在胸脯上搓了几把,泥蛋子竟像老鼠屎一般往下掉,众人都笑,瘸子腿脸上挂不住,慌忙掩了怀。阴阳先生继续说道:到后来,“女娲娘娘”想了个主意,从沙河滩的垂柳上撇下一根柳枝,在河边抡起胳膊用柳枝甩起了泥浆来,柳枝带起的串串泥浆落在地上,立时就变成了一个个小人,只是这些小人高、矮、胖、瘦,黑、白、丑、俊,憨子、傻子个个不同,还有瞎眼的、耳聋的、少胳膊瘸腿的……。瘸子腿听着不是味儿,说:放……放、放屁不臭,那是“人浆”,“人浆”才能变成人。阴阳先生:“人浆”?那……要把你甩到树身上,难道说还要生出一棵“瘸腿树”了?瘸子腿红着脸结巴着舌打断了阴阳先生的话:快、赶快说正事,谁再胡说八道、谁就是血舅、舅子。阴阳先生笑着说:我说的纯粹是正经事,却说这“女娲娘娘”造人造的遍布天下,人多了事就多,后来就有人打了起来,打恼了,以死相拼,骶脑往顶天柱子上撞,直撞得“天柱折、地维绝”——天塌了个窟窿,“女娲娘娘”这才炼五彩石补天。“女娲娘娘”造人补天,母仪天下,如今陆老爷子和老夫人仙逝岂不是“天塌了、地陷了也”,那些坤角名伶岂有“补天”之术?瘸子腿登时张大了嘴巴,说:那……你就只说说该咋弄吧。阴阳先生环顾一下四周:咋弄?这事按说可算是件大事。

接下来的一番话使众人个个感到脊梁沟里冒冷气,诡秘之气油然而生。

阴阳先生道:你想啊,老爷子老夫人去了,去的可是阴司,阴曹地府哇,阴气那个盛啊……,说不定在咱们的四周,就有数不清的鬼魅,有老爷子、老夫人……还有历代先人们有意或不经意间伤害的鸡、猫、狗、兔,骡、马、牛、羊的冤魂。瘸子腿听了,一个激灵站起来,想走又不敢走,四下里瞅瞅,问:在哪里……?阴阳先生摆摆手:你坐下,千万可别冲撞了那些个饿鬼精怪、六道群灵。瘸子腿心惊肉跳,挤进众人中间,人生半百头一回正襟危坐。阴阳先生继续说道:听前辈人讲,连孔圣人都说殡葬之礼“可当大事”,如今,不光是我辈在操心办置老夫人的丧事,就连陆家的历代先祖恐怕在阴司里也是忙忙碌碌,因为这是牵扯到祖先超升和子孙昌盛的大事,要想把此事做圆满,就得请“女娲娘娘”来“补天”。

众人听了,都是一脸的疑惑,阴阳先生道:陆家历代先祖的冤缘债主、六亲眷属、堕胎的水灵子还有那些有意无意伤害的飞禽走兽、鸡、猫、狗、兔、大牲畜、青蛇、红蛇、水族众生……,更有讨债索命的孤魂野鬼、饿鬼……,都是妨害陆家先祖超升和后世子孙兴隆昌盛的天大窟窿,要想补住这个窟窿,就得请来“女娲娘娘”。众人面面相觑,摊开双手,不知所措。阴阳先生道:不妨不妨,此事在我辈凡人听来似乎很大,在“女娲娘娘”手上,实乃是小事一宗。众人纷纷道:没树村“女娲娘娘”庙里的泥胎能否“补天”?阴阳先生:非也非也。瘸子腿壮着胆问:你、你还真能寻个“女娲娘娘”来“补天”?阴阳先生笑道:离城不远,有一座洪恩寺,那是当年为大宋朝宰相司马光修建的超度祈福道场,想当年司马光退居西京后,在那里置地二十亩,修了一座“独乐园”,独乐一十五载,写出了一部“帝王书”叫《资治通鉴》,他不光是治学严谨,为人处世,更是随和亲民,当地百姓称他“真宰相”,在他去世后,东京城里罢市凭吊,咱们当地民间百姓也是如丧私亲,于独乐园旁建起了一座洪恩寺,寺里的僧人便担当起了守护独乐园的责任,同时,僧侣们天天打醮诵经,有记载说,当时的西京城里曾有四百位大德高僧云集洪恩寺,为司马光超度亡灵,虽然白马寺号称祖庭,若论起超荐法事,洪恩寺独拔头筹,一度被称为“天下第一超荐道场”,一直延续到眼下,洪恩寺僧众的超荐法事还有着很好的传承,尤其是当今主持妙莲大法师,不光有出家人的威仪……。瘸子腿拦住话头道:哎——,先甭说威仪不威仪,咱寻找的可是“女娲娘娘”,不是什么出家人,要寻光头和尚,那可是比沙河滩上的石头还多。阴阳先生哼了一声:你知道啥叫“女娲娘娘”?实话告你知道,洪恩寺里的妙莲大法师,清秀飘逸的容貌、超凡脱俗的风骨、端庄大方的威仪,分明就是“女娲娘娘”转世!众人纷纷点头:倒是有几分像啊……。阴阳先生道:如今,陆老夫人辞世,那是咱长树村的悲哀,是咱方圆百里百姓的悲哀,你想啊,陆老夫人生前德、言、工、容,称得上是为人处世之楷模,堪称“阃范”,阃者“坤”也,坤为地、为阴、为女,妙莲大法师乃女众师傅——女僧者,坤也。“坤”属阴,阴与阴交,大阴为阳,故《周易·坤》卦“用六”变卦为“阳”、由地变“天”。众人如梦方醒:啊——,洪恩寺里的妙莲大法师真正就是“补天”的“女娲娘娘”了。

众人推举村中三老陪大郎去请妙莲法师,由阴阳先生作引,到了洪恩寺,礼拜了佛祖菩萨,进谒妙莲法师时,阴阳先生吩咐大郎:给师父顶礼。大郎愣在那里,阴阳先生悄声说:路上交代你的规矩都忘光了?快趴下。大郎倒是机灵,趴在地上,五体投地,磕了三个响头,妙莲法师慌忙面西合十。法师把众人让进客堂内,知客僧忙着沏茶倒水,阴阳先生道:不敢劳动各位师傅,咱们有事说事吧。便长话短叙,说了此行的目的,三老又补充了重要内容:一定要把这次葬礼办的十倍十的隆重。阴阳先生说:法师只管安排,无论是打“水陆”放“焰口”或是“大蒙山施食”,反正是场面越大越好。妙莲法师连称“阿弥陀佛”,说老善信深懂佛法啊。阴阳先生笑道:一介儒生,岂敢不懂佛法道统之礼数,儒、释、道本来一家么。妙莲法师道:我也明白了斋主的意思,不过,佛法普渡,是不分场面大小的,真要是想打大“水陆”,斋主最好还是请白马寺祖庭的师傅们吧,大僧师傅的功德比女众更为殊胜。大郎以为法师推辞,慌忙跪下道:孤哀子给您磕头了,求求您就答应了吧。三老也纷纷离座作揖打躬道:请法师法外施恩,拜托、拜托了。阴阳先生也圆场道:妙莲法师乃菩萨应世,普渡一方众生,哪会不答应你呢?起来吧。说着去拉大郎,大郎顺势又磕了一个响头,道:哪里是菩萨应世,分明就是“女娲娘娘”麽!妙莲法师双手合十,连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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