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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谣)阿水和狗(小说)

作者:罗锡文   创建时间:2017-01-27 00:00   阅读量:16613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14833





阿水和狗(小说)  

作 者:罗锡文     

    阿水落地不到两日,便被送了人。

   先是孟三老婆捱到三十出头也没屙出半儿半女来,孟三虽精血元气充足,诸种法子试过,老婆除了长膘,就是肚不凸腩不圆。掩下脸寻医生查验,孟三老婆肚子确实有问题,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孟三眼前团团黑,心却软,不忍将女人休掉,实则他也没那胆子,他老婆性子是朝天辣椒做的,他招惹不起。两口子蔫了,人前人后都没了颜面,便死磨筋骨下苦力打发日子,但长夜深处睁开迷糊眼,听不到幼儿稚女的苦恼便觉凄惶、惨淡。熬不住了,便商议去孩子多的人家抱养一个,省去诸多龌龊。再,就是阿水出得娘胎时是瞪着眼的,眼仁黑如焦碳,眼光贼寒,令当家的惊吓,以为怪物,又憎又怕,正愁没法子处理这蹊跷东西时,孟三上了门。阿水当家的也明白孟三实情,意会了,便收下一块腊肉,一担米和几百块钱,便让他将怪物抱走了。

      阿水这名字是孟三给撂下的。既然是睁着眼睛来到尘世的,许是被怪异诡谲的世界给吓着了,便要锐声哭叫的。但这小子却哭得没白没黑没头没脸。孟三两口子虽然不将他当心肝亲热,却也怕这般长哭猛嚎而丢了性命,自然也捺住性子百般伺候。无奈小东西死活不依,短小指头捏成拳头,作捶胸跺足状,令孟三大骇:“哪有这等哭闹的!”他女人道:“要是怕生吧,小杂种连人脸人皮都认不全,生下才两天就抱过来的呀!怕是撞上哪路厉鬼了!”两口子焚了香烛,敬了菩萨,又将大米一把把砸向屋中各角落,还尖声骂道:“打死你,鬼妖妖!快滚开,鬼妖妖!”这般折腾,指望邪鬼邪神都给赶跑了,孟三女人还流着浓酽鼻涕装模作样地替小东西“招魂”,不料小东西哭得愈加凶暴,连邻里也蹿了来,惊乍乍地被他的哭声给牵着转。有人摸他脸,皆被他小拳头打开。众人摇摇头,无法,只得走开。后孟三见他盯着水缸时,立即便止住了哭叫,眼光被水鬼勾了魂一般,要钻到水底去。孟三心下叫,怪了!便抱了他过去,他狂暴地手足乱舞,挣扎着往水里跳。孟三两口子一时腿颤臂软,差点三人都栽到水缸里去。孟三女人大惊:“小东西见水就活了,怕是燎火攻心!”孟三也道:“这小子是火龙,缺水!可水火哪会相容?”一时没了主张。摸他身子,却是凉凉的。看他眼睛,光灿灿黑亮亮。再捏了嘴瞅舌头,却是红赤如炽。两口子慌乱了,送回去吧,可这人脸人皮往哪儿搁?不送回去吧,这等怪物又该如何抚育?扔了吧,老天爷在上,土神爷在下,皆是看得见的。犹豫多时,终拿不出主意,暂且养着。孟三求心中稳妥,便随意扔给小东西“阿水”这名号。

   两岁时,阿水便能在江边玩耍,嬉戏。五岁时就可在江中游一段距离。江,是精赤、粗砺、无羁的金沙江,流到沙坪湾便减缓了气势,绕过沙坪湾和众山后,猛地一个大迂回,成就一块宽远舒缓的水泊,当地人称着湾,有芦苇等植物生长。水上常见了上下裸光的老少洗身子,游到湾腹心的青壮年汉子常常让过往行人驻足观赏。有水,便有船,大的单桅双桅,小的便是很有诗意的白篷船,还有由一棵百年大树凿成的独木舟,轻摇出去,一派悠闲神气;日落时晃晃进湾,船中偶尔有歌,岸上也会有哨唿或竹笛,合了拍子唱去,人与船随歌与曲泊在岸边碧竹或长柳深处,只可隐隐见到一角,这沙坪湾于是便有了优雅清丽的景状,轻捷地合上夜幕,往那灯火而去。景致太美处,日子却艰辛,沙坪湾人的脸,也就总是紧皱着的。阿水不是诗家骚客,对眼下美物丽景不会做极为动心的抒发,也不为人事的苦楚而敲碎天灵盖,他要做的是将光身子浸泡在水中,在水的浮力下成为鱼,这样,世界就算是极为可人的了。而更可他意的是,十一岁时,他那身架板块业已与十五六岁的少年相去不远,胸上堆了两块厚肉,肩宽腰紧,令一帮娶了媳妇仍瘦身窄体的男子眼煞。十一年恍惚着算是过去了,其间苦乐他领受了,却没有扎在心上成恩成仇。父母那边,他去过几回,但因他们心中疙瘩太硬,他得了冷遇,他也白眼了他们,便回来了。孟三两口子也是人精,日子虽有了阿水,不至于松散,却也是常人那般死拉着脸,不甚亲热,自然对阿水也是冷眼寒睛的。阿水长得快,与他食量过人有关,一顿下来,是孟三两口子的总和,令孟三女人极为忿懑。这女人便将食物藏起来,或者与阿水分开吃,阿水吃的是菜叶拌红薯土豆等杂粥。阿水不嫌,只要肚子饱,呼唿儿一阵工夫便吞得干干净净。孟三女人说:“小杂种太贱,给他猪食他也能吃!”孟三说:“成不了大器!”人心这般作祟,阿水就没了上学的机会。不能上学,便无从识字,阿水却能听懂“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思。当某人与某人说到秦始皇汉武帝,在阿水耳中便成了清屎黄,清水汤汤的稀屎当然是贼黄贼黄的,呸,呸!累了你奶奶的大半晌,才汗无滴,老子连肚脐眼里都装满了汗水,金沙江的水都是我雀雀儿射出来的……多数时辰,他坐在江边,望了江面呆着。他看见从屏山绥江下来的船舶上一面变白的红旗,想它被风扇了多少耳刮,想它被扇昏了的样子飘摇得煞是好看,也见到一张张古怪的嘴脸,在船上搂着女人取笑作乐,或挥手甩臂地对着他指指点点,令他恼怒,他跳起来,站在水边大青石上,抓住小玩意儿,挺出小肚子:“日你老娘!日死你老娘!”令船上的人大乐。

   这情形照例被寡妇季嫂看到,常抿了嘴笑。阿水不懂季嫂,便不知道她结婚不久就死了男人,男人是江水暴涨时在江中捕捞漂游之物时被洪水卷走的,更不知季嫂花了几年时间才平静下来,过着寡妇家日子。人们不会将某日某男子蛰伏季嫂屋中,与她在床上欢乐的事讲给他,他阿水还是一根嫩芦苇尖呢。自然,他也不会看到某日季嫂被一个光背男人的芦哨勾到乌篷船里,两条白生生的蛇一般纠缠在一块,喘着粗气乱蹬腿的光景。他只看见季嫂在江边洗衣服洗菜,同几个青脸的人说话,然后总能冲他一笑。阿水原是鸿蒙之人,脑中根筋还没有结成一张网,不能获得更多的信息,只在江水一般的混沌里捱着。他无大悲,便无大喜。他无恩之感知,便无仇之积储。他无知识者的虚浮矫情,便无知识者的薄情寡义。他就如此在水边快活地过,让肌肤黑得油亮,让身子骨健硕得青石般坚硬。世上诸事都与他无关,他只管悠然地活。他不明白为何要这般活来,那般活去,从何而来,将往何方。但,季嫂却是例外。一个过于单纯的人就像一张白纸,即使尘粒大小的黑点在其间点上,也是那么清晰深刻。季嫂就是这么一个点,点在阿水的心上,就是刀子割上去的。季嫂一个笑,就像他命里注定离不开水一样,将他的魂给掳了去。某日他听人说起季嫂是寡妇,不明白,那人便恶笑道:“哪天你爹没了,你娘就是寡妇了!”于是他就盼着孟三死去。转尔一念,两个人都死最好。他逃荒般跑到江边,若见不到季嫂,便暴跳如雷,将石头狠狠地砸出去,打得木船嗑嗑响。若船家在,当即也黑了脸,抓住他就是啪啪几记耳光。最后的结果是,船家鼻穴出血,眼圈黑若大熊猫,或者摔了门牙,烂了嘴唇,断了指头……

   季嫂在江边洗衣服。浑浊的江水是能去污的,洗毕还得从井中提出清水清洗。

   阿水坐在青石上,身子上下闪着光。季嫂看见了他,便停了手中活计,笑道:“阿水呀, 又射炮弹弹了?”

   阿水抹了一把水淋淋的头:“射不出去了。”

   季嫂又一笑:“是射光了吧?”

   阿水道:“我炮弹多着呢。”

   季嫂说:“太阳大,晒脱你一层皮,把衣服穿上吧。”

   阿水没应。片刻,他叫了一声:“季嫂!”声音别样,寡妇却没有听出来。

   季嫂说:“都快找媳妇的人了,成天光着身子,不臊么?穿上衣服,要不,到这边来,”她指着大青石一侧,“这儿背阴,凉快得很。你不听话的?不听我的话,太阳吃掉你一身肉。”

   阿水叫道:“季嫂!”

   季嫂又是一个笑,阿水心中就随了那笑意摇曳起来。若是有人此刻洞悉了这个小男人心思,准要跌在江中的。

   季嫂在屁股下面的一块石板上坐定。她看到阿水鼓鼓的胳膊,阿水也盯紧了她白嫩嫩的手,再抬眼,季嫂那张好看的脸就要给他舔着了。他想:这张脸一笑起来,仙家也比不上的,她们多丑!当季嫂的唇齿被他注意到时,他就口渴。他想扑过去,将季嫂一口含在嘴里。

   照知识人士文明的说法,阿水爱上季嫂了。

   阿水呢?似乎是蛮荒的,粗暴的,却也是干净的,自在的。他似乎将季嫂当着他娘,他姐,他可以为之动怒和动情的一个女人。一些莫以名状的欲望疯狂地在他体内蔓延,他不会从道德和廉耻的角度去审评,他只感到口渴,胸口憋闷,腿根处发热,甚至只能喊出一声:你是我的!

   但在寡妇季嫂那边,却全然不知。

    “阿水,吃饭了没有?”季嫂将两只娇巧的脚放进水中,转身从篮子里拿出两块油纸包着的泡粑。

   季嫂说:“给!”

   阿水没有动弹。

   季嫂说:“长不成尾巴,人却还翘呢,嫌弃了不是?那好,你不吃也罢,那就给我的小儿们吃。”

   阿水一惊,小儿们?他不明白女人说的小儿们是谁,以为是她儿子。她有儿子?不成!这不成,高矮不成,她不能有儿子。

   阿水冒火了,叫道:“季嫂!”

   “啊?”季嫂惶然地抬起头来,阿水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她不由地抓紧了手中的衣服:“你,你说什么?”

   阿水狠狠地吞了口唾液,说:“我要吃你!”

   季嫂赶紧将泡粑扔了过去,阿水手一伸,便将东西接着了。

   阿水一口就咬去半块泡粑。季嫂想,小东西只怕一口就能咬下他娘半只奶子的。

   季嫂被阳光一撩眼,便恍惚起来,又低头搓着衣服,一阵子后,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问:“你爹打你了?”

   阿水满嘴东西,瞥了女人一眼,不作答。

   季嫂心慌慌地说道:“你娘她,你娘不喜欢你,是不?”

   阿水舔着油纸上的残屑,舌头吊得极长。他望了望女人,又舔着手指,不作答。

    “真是贱命。天底下头哪有这样做爹娘的?虽说不是自个亲生的,可也是一块要水要饭的骨肉啊。哎,我说阿水,你整天在江边晃,水里泡,能成什么事?你爹你娘忙得要倒下了,你是吃他们碗里饭的人,也不小了,该回去帮着做些活儿呀!”

   阿水将最后一些泡粑颗粒舔净,才问了一句:“还有吗?”

   “还有什么?”季嫂道,“你说泡粑?没了,就两块,还是杀猪的王老幺卖了猪肉后替我买的……”顿觉失了口,便胀红了脸。阿水觉得那红脸好看,像猴子屁股,也好笑。他以为是季嫂被太阳晒疼,脸就红了。

   一阵微风过后,季嫂才清爽起来。

   她道:“刚才我没说什么吧?”

   阿水斜着眼看天:“我什么都听到了。”

   季嫂脸上的笑僵在了嘴角:“你听到什么了?你什么也没听到,是不?”她警觉地望了望身后的篮子,阿水看不到的地方有一副玉镯子,“你耳朵是灌了沙的,聋呢,懂吗?……要是你管不住你那脏嘴,我割了你舌头!”

   阿水从季嫂脸上看出了她的懊恼,却不明白她为何要因为几句话就要割他的舌头。阿水可是从没见过她这般黑脸色的。

   阿水说:“你的话,我句句都没听懂。”

   季嫂将衣服放进篮子里,正色道:“听到了,你也要说没有听到!听懂了,你也要说自己糊涂着呢。你懂……你懂什么!”

   阿水真的糊涂了。他难受地抠着皮肉,很快地将手伸进裤子里,抠下满手黑乎乎的脏物。他张了张嘴,却吞下一口唾液,差点呛了。他觉得他吞下的液体很苦,苦得像甜甜的泡粑留在舌头上的余味一样,让肚子极为不爽。

   一个男人朝江边而来。阿水看见了,却不认得。男人到了江边,低低咳了一声,季嫂偏了头去,脸却白了。阿水看得真切,慧根突然清朗地启开,他明白了一些东西。男人在江边转了一阵,像在寻找东西,又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溜达着,眼光却始终放在季嫂身上。季嫂将鞋穿上,一手提了篮子,一手捏着木槌,上了岸,臀腰闪着拐上了回村的小路。男人故意不动,将叼在嘴上的烟圈吐了,用脚踩着,目光却落到阿水身上。阿水咬着牙齿,男人以为他痴傻,笑了笑,转身走了。

   阿水脑中轰地炸响了。树上蝉儿的尖叫更加重了他的焦躁。他盯着男人的背影,明白了他的去处。季嫂走了,就是因为这个狗日的男的。他随即明白了季嫂是不喜欢自己的,她只听这狗脸男人的。阿水片刻工夫便从十一年的混沌中出来,把无数迷惑剖开了,理顺了,清晰了,进入了一个男子才有的对女人的那种体验。

   湾里白花花一片,几只铁驳船嘶吼着冲下江去,荡开的波浪轮番撞向岸边泥石,一次次被撞为碎沫。然后,满江又是火辣辣的宁静,芦苇丛中嚯嚯的热气冒了出来,咝咝地朝阳光涌去。

   一株巨大的榕树下,一匹白色的瘦马无声无息地站着,它身后的坝子上,迷迷一片银光。

   阿水在银光里急急跑过,一脸青地到了季嫂的院子外面。

   这是一座在沙坪湾颇为体面的砖瓦房,围墙由红砖砌成,中间两扇铁门。院中虽没有打成水泥地,全是泥地,却被勤快的主人理弄得几乎无一丝尘灰。院中一角是一株海棠,另一角是几棵芭蕉。到过这院子,与主人有过些许往来的,都说主人爱洁的习惯是如何如何,如何如何之后,便说到那在戎都等地方做事的人,旋及又说到这如何能料理自家住处的女人,该是到戎都去活的,待在沙坪湾这等僻远地方是如何如何的屈了她……

   铁门锁着。阿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一跃身翻上了围墙,落到了院里。屋子的门也闩着,他举手要敲,身子却不由地到了窗下。他听见到了寡妇的声音:“烂根儿的,你慌神的做什么?”一阵窸窣的声响,像是在柜子里翻找什么东西。“你这该剁掉的臭爪子,拿开!”便啪地一声,阿水判断出那臭爪子被季嫂抽了一巴掌。“你这瘟神,害瘟的,哎哟哟,死瘟的,你慌什么!”随即听得那狗脸男人的欢叫:“嘿嘿,我的人精儿,你磨我啊!你磨了我一辈子了,老天爷也被挡在外头了,你怕什么的?”“怕你妈!”“妖精,老妖精,你妈什么时候怕啦?哈哈!”“烂牙腔割舌头的,你妈才是老妖精!”“你可是磨死我了。”“别慌!”“我才不慌呢,就是硬得痛了。”“硬你个猪脑,哪里钻?”“要往好地方钻呢!”“瘟神,是头一回么?”“你怎么知道?”……没响动了,屋内的人像顷刻间死了过去。阿水偏了脸,将耳朵贴了过去,听得一阵粗重的喘气,夹杂着颤颤的“心肝儿”“我的命根儿呀”“你贼胆儿大的”“你骚精儿的”“你吊了臭肉的”之类的声音。后来,声音猛了,吱嘎吱嘎的。“哎哟哟,瘟猪么?这么重,压死我了!”阿水听得这话,立即便明白男人压在了季嫂身上,至于压住身子是为哪般,他有些模糊,却感到裤裆里那东西热胀。

   阿水暴怒,挥着拳头,狠狠地砸向窗户。

   屋子里立即像坟地一样死了下去。

   一头狮子,威胁着屋中冒着热汗的人。这头狂吼的狮子,一次又一次地扑向窗口,抓扯着,撞击着,凶猛,残忍……

   门咣啷一声打开了,一身齐整的季嫂走了出来。

   阿水冲了过去。季嫂不由地后退了一步。

   狮子的利爪停在了空中,季嫂惊恐地看到爪子上的血。

   狮子的嘴大张着,季嫂看到了两排白厉厉的牙齿。

   狮子不再咆哮,也不再动弹,季嫂却看见那愤怒的眼里滚动着悲悯。

   季嫂感到后背生凉。

   狮子安静下来,变成了阿水。

   阿水叫道:“季嫂!”

   季嫂笑了笑,笑得很浅,很淡,与往常不一样:“是阿水啊?你来……你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来,来,你一定是饿了,我还有剩饭。你,你饿么?”

   “我要吃泡粑!”阿水叫道。

   “这,刚才在江边,那两个……是最后两个了,不是给你吃了么?”

   “我要吃泡粑!”

   “泡粑,哦,那两块,你吃了的。”

   “我还要吃另外两块泡粑!”

   季嫂一惊:这小子……谁说他是混混,不晓世事?可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怎的看穿了?

   季嫂脸上挤出笑来:“我说阿水啊,泡粑今天可是没有了,赶明天我到镇上给你买,你要吃多少我就买多少。”

   阿水粗声道:“季嫂!”

   季嫂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偷偷地朝身后摆着手,然后走上前来,变了脸色道:“小挨刀的,我就知道是你。我问你,你今天听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

   阿水木木地站着,面对着铁青着脸的妇人,他不知所措了。他害怕这张不带笑时的脸。

   “挨刀砍脑壳的,你说啊!”

   阿水闻到了一股女人身上的味道。

   季嫂猛地扯下阿水裤子,阿水立即一丝不挂了。

   季嫂嗤地笑出声来:“连毛都还没长出来,小挨刀的,你就急着要干了?”将阿水一把揽在怀里,亲了亲他脸蛋,手在他背上肚子上抚摸着。阿水一动不动,他已经高出季嫂半个头了。就在这时,一道影子从门口闪出,消失在院门外。

   阿水一把推开妇人,抄起一根木棍就追了出去。

   季嫂脸白得如涂了垩粉。

   村里人见阿水大叫着追赶一个陌生人,不明白个中原委的,以为这陌生男人开罪了他,他想不完要打人了。对地方上人事极为熟悉,尤其是知晓季嫂行为的,便聚在一起,嗑着瓜子纳着鞋底,看这出稀奇。

   那男人飞快地跳上一条渡船,阿水赶到江边时,船去岸已有两三丈远了。阿水挥舞着木棍,狂跳不止。

   陌生男人站在船头,又气又恨,竖着中指对着阿水破口大骂。阿水一颗鹅卵石扔去,正砸在男人头上,血立即涌了出来,他赶紧蹲下去,央船上人找一块干净布头给他。

   此事在沙坪湾传扬开去,阿水便成了活宝。活宝阿水悠哉着,既不理会众人嘲弄,也不理会孟三两口子的谩骂,照例到江边,将一身肉泡在水中,不为净垢,不为降火,不为生蛆,不为壮体,为的是季嫂。这个标致妇人住在他命里去了。

   这日,季嫂在江边洗了菜,便洗衣服。阿水照旧坐在大青石上,抠身上脏物。季嫂也是爽朗之人,虽也为阿水莽撞不乐,却也念及人幼,不更事,便不作追究,反倒有些喜欢这硬块小子,放在眼里了。阿水照旧话不多,听得季嫂说的笑话,自己也笑。季嫂说你小挨刀的笑起来倒是好看,黑着脸就是灶神。见阿水在裆处抓挠,季嫂就说即使是砍脑壳的男人,也知羞耻的,没见过像你这小挨刀的显身露体的,姑娘见了是要羞死先人的。小东西,你爪爪放哪儿了?要断的,要挨刀的!阿水瞅瞅自个黑亮亮身子,咧嘴便笑,季嫂你可不是姑娘的,你是寡妇,是大人寡妇,不是小人寡妇,还怕羞么?一席话说得季嫂脸上发烫,说你嫩尖尖儿的胡乱说话要烂牙根的,你贼根儿还没长全,就贼胆儿粗,你给我卖乖点!阿水仍只是笑,笑了又说,你泡粑好吃,你还没买给我呢。季嫂用木槌啪啪地捶打着衣服,水溅了一脸。阿水便朝水中望去,望得的是弯弯扭扭的人影,一圈儿一圈儿地荡开,新的影子又出现,照例是一圈儿一圈儿地荡开。

   季嫂说:“哪有你这样看人的?还嫩呢,要看瞎你贼眼倒才好,瞎了心思,我可不饶你!”

   瞎了心思该多好,那世上烦恼可就省了。可阿水就是没能瞎心思,倒是因了这娇好的妇人将心思弄得亮炽,弄得活灵灵的。他看仔细了,季嫂捶打的一件罩衫和粉红色内裤,他便极快地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这两样东西。他曾看见过孟三女人有这样式的东西,却远没有季嫂的这样美妙。再瞧瞧自己腰上套着的布,真真是废物了。在季嫂将她的衣服裤子洗净,绞干,放在篮子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眼珠也就落在篮子里了。

   在季嫂说“你那裤头儿脏的,脱下来我给你洗了”时,阿水脑中转动着这样的意思:我是喜欢你的,你的东西就该归我……但要如何才能归自己所有呢?该为这占有找个什么说法呢?他急躁了一阵,自然便想到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词:偷!

   阿水跳进水中,却不脱裤子,说:“沾过水,就算是洗过了。”

   季嫂乐了:“你爹教你的吧?他还说,是衣服把这条脏兮兮的金沙江给洗干净的吧?”

   阿水听得很不舒坦,却因见了季嫂笑,心上也就快活了。他整个人沉到水中,将裤子脱下,扔给了季嫂。季嫂两根嫩姜儿做的指头拈了脏物,啧啧称奇:“文物,阿水的文物呢!”阿水不懂文物是何物,便不作声。妇人将它扔在石头上,用木槌猛捶,用脚踩,踩得衣服吱吱叫,阿水说季嫂你在踩母耗子,季嫂说是踩你屁股墩墩儿的。用手搓洗,季嫂说,我这巴掌怕是要烂了,阿水说你可以不染指甲了,季嫂说,你爪子痒啦?最后,季嫂笑道:“几百年都没洗,还不见烂,阿水你小挨刀的是奇人呢!”阿水光身子出了水,爬到大青石上。季嫂将洗净的裤子扔上去,阿水穿上,腹下即刻便有了一股异样的热流,舒活得他每根经络都在跳舞,他简直要翻跟斗,唱一支歌。

   季嫂站起来,捶捶腰,说:“腰都胀得要断了。你自个儿乐着去,我可是要回去了。”

   季嫂晃悠悠地上了岸,晃悠悠地进了村子。阿水盯着她臀部,想起孟三做豆花时在椽上的那只装满了豆渣的白布口袋。

   阿水来到季嫂院子外面,见铁门落了锁。他从铁门处看到了晾在芭蕉树和海棠之间的铁丝上的衣服,便兴奋得呻唤了。季嫂出门了。阿水却要进去。他一副利索手脚,轻捷地从围墙上一个来回,便得到了他想要的两件东西。

   夜里,孟三两口子喷着如雷的鼾声,死睡了过去。

   阿水确信两个人都睡了时才拉亮了电灯。孟三女人节俭,心疼电费,常令阿水早睡,不得点“长明灯”。这夜不同往常了,阿水需要光来完成一件事情。他将被子一脚踹到角落里,在席子上摊开了季嫂的罩衫和内裤,抚平,抻展,然后退后几步,细细地看,像婴儿望着母亲的乳房,也像一个大师在鉴赏另一个大师的绝妙珍品。只是我们的阿水没有绘画或手工上的那般造化,不明白线条,不会分析色彩,不能探究比例,也不谙悉透视之法,他所做的这般努力,全然是从未被教育过的人的直观感受,他获取到的那点对自己别样的感动,便被称着爱情。两件妙物散发出女人体味、水味和洗衣粉的混合气息,直抵他鼻穴,令他每根骨头都要酥了。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美物更近了一些。他想去吻它们,舔它们,甚至想幸福地撕裂它们。他又往前走了一步,却感到有些晕眩。意念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两件衣服,两件属于女人的东西。一个少年,不晓凄苦日月,不弄是非人事,原本就是无比的幸运,可他偏偏没有砸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法则,没有走出他们之间诡秘而甜美的区域,而渐渐有了某种不可言表的意会。如此而来,幸福似乎也一点一点地消损而去。他实在不明白,人终其一生所得的苦楚的大部分,却是来自男女间的娱情娱性的虚虚实实,而且因了过分的期望和无以进入真实的婚姻而停驻在幻觉般的激情时期,这人生就永无安逸了。爱情的美丽在于虚幻,在于两个人在掩饰真实之时却又展示着对真实生活的向往,而一旦在生存中恢复了其天性其气质,爱就困惑了。只有爱情时期的谎言不会被人抨击,也只有婚姻的真实让人诅咒、惶惑。这些,阿水全然不晓,他只是一个孩子,孩子心中的爱情或许也有自私的幸福而无视他人幸福的机心,但他绝不至于有害于人,也不能将机心往后挪移,算计日后,因而他本能的凝神,委实是太过单纯了。

   阿水将罩衫和粉红色的内裤都套在了身上,在昏弱的灯光下奇异地走动着。窄小的屋子突然变得宽敞明亮,令他头晕目眩。舞台从黑暗深处如冰山从地平线上缓缓凸现,朦胧柔曼的灯光闪烁出令人迷乱的光、影和深厚的色彩,音乐从隐于黑色腹心的乐池中飘来,合着整齐有力的鼓点,在鲜明的节奏里,在变幻无穷的光色里,走着阿水这个没有邪念没有低俗没有糜烂没有矫情没有做作没有欺诓没有伪善没有残忍没有懦弱没有自负没有夸饰的少年,真实而奇妙地,自然又神圣地在万象寂灭之际扮演着属于他生命的角色,并那么孤独而满足地做着自己的观众。我们感到这幕出演实在有些意思,而谁又愿意将它放置在生命之外,从而剥离出所谓正常情态下的生命呢?

   阿水变成了男人。

   十一岁的阿水将自己放逸在刹那的极乐时空里,被几只蚊虫叮咬后,他落到了人世,而他业已成了一个男人。

   舞会结束。面具、音乐、幻光都纷纷被黑暗收回。浑身油汗的男人阿水将盛装卸下,以贼一般的机敏和阴谋家的练达将它们藏匿。他钻进臭味四袭的床上,在无边的宁静中睁大了眼睛,想看到隐蔽在星辰中间的那个妇人,而听力极佳的耳朵却注满了虫鸣、兽音和江水的咆哮……很久,他才蜷在睡眠之神的怀里,无欲而甘美地睡去。这时,屋顶的天窗上露出月亮那白金的脸。

   一阵急促的捣门声把阿水惊醒。他一头鹿一样跳起来,开了门,眼前的黑影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满脸肥肉饱胀着的孟三女人横亘在门口。

   阿水清醒了。他想说,你这个又脏又臭的丑婆娘!

   孟三女人喝道:“要我来关灯吗!”

   阿水一脚将门踢到女人面前,上了闩,然后径直上了床。孟三女人隔门破口大骂:“要死才点长明灯呢,没你,孟家也不会绝后的!”说罢,才察觉这话是伤了自己,便又低低骂了几句,阿水那边脚一伸,脚趾夹了绳子,向下一拉,将灯关了。女人转身要走,不料一头撞在墙上,眼前活活的全是金子,正要开口大骂,一脚绊在门槛上,整个儿的肉碾子一个,轰隆一声倒在地上,黑暗中又是一通恶骂。孟三喊:“深更半夜的你吼什么的!撞鬼了?”女人正愁没地方出气,骂道:“撞你妈!”咚咚咚回到床上,孟三问:“猪被偷了?”女人腿一伸,正中孟三小腹,痛得他不住地怪哼哼。女人还没解气,道:“偷你妈!”孟三痛过了,身子却热了起来,一把扳过女人,将急火急燎着的身子压了上去,弄得女人嗷嗷叫。孟三一揉一搓便上了劲,找到女人私处,女人就咬住了他的肉。孟三欢快无比地说:“弄死你这头母猪!”出了一身汗后,孟三一头歪倒下去,蜷着,又砰地一声将腿弹出去,打在床上。女人骂道:“砍脑壳的,我以为你死硬了呢!”叽咕一阵,倒头睡去。

   阿水坐起来,坐到了天明。

   季嫂来到江边时,阿水正坐在大青石上抠身上的脏物。季嫂似乎有洗不完的衣服,阿水也顿觉奇怪,便问了,季嫂抢白道:“你懂个屁!”阿水不言语了,径直拿了妇人脸来看。

   季嫂在水边坐定,便说:“上边的船下来没有?”

   阿水说:“上边的船都下来了。”

   季嫂眼一白:“你浆水脑壳,我问的是客船。”

   阿水道:“还没呢。”

   季嫂低头搓着衣服,和往常不一样,搓得又快又狠。一会儿抬头看看江面,江上空空的,又低下头去。

   阿水有些纳闷,却不想下水去。

   季嫂突然说:“两件衣服不见了,倒是怪的,上好质量的不偷,偏偏偷了那两件……唉,说多了,你听得烦,也听不明白,家里头没有撑门面的人,外人啊,即使一个少长了几根指头的人,也都学着来欺负你,还不当人看呢。做女人的,就想有个男人,没了男人,还不如死了省事。”

   阿水眼睛放到芦苇丛中,说:“谁要你衣服?”

   季嫂说:“谁?你说是谁?怕是……唉,现在这人心人肺,都长背上了。”

阿水说:“根本就没长!”

季嫂说:“啊?倒也是。”

   阿水说:“养一条狗!”

   “什么?”季嫂眉头皱了一下,“你说什么的?”

   “养一条狗!”阿水眼光定定地,说。

   季嫂说:“以前沙坪湾几乎家家养狗,狗太多了,沙坪湾就成狗窝了。狗不是稀罕之物,又贱。可话得说回来,狗可是比人强,不嫌主人穷主人丑的,你到哪,它就跟着你到哪!你吃好的,它吃骨头吃尿屎,也不嫌弃,人可是比不得的。人啊,做了人家的龟孙,得了人家大恩,最后却将人糟蹋,出卖,还以为那是做人之道呢,你可莫学这种人。”

   “养一条狗!”

   “你说什么?对,是该养一条狗,这主意行。只是养条什么狗呢?刚才我说什么了,哦,以前家家养狗,现在不行了,狗都成古董了,我一养,来个客人它嫌生,本来无事的,它一叫,恐怕那些长舌头都说有事呢。”说到这里,季嫂咳嗽了一阵。她脸热,心也慌慌的,望望大青石,阿水正怪怪地看她,便斥道:“有什么稀奇好看的!我就知道你小乌龟没安好心!”

   “养一条狗!”阿水幽幽地说。

   季嫂见出异样,便问:“孟三两口子又打你了?”

   “养一条狗!”

   “唉!”季嫂重重地叹了口气。那神色将阿水吓了一跳。他兀自双手撑在石头上,上身抬了起来。他想逃跑。

   阿水跳下大青石,跑开的时候,季嫂眼里泊着两汪水,随一下一下的木槌滴到了手上。

   过了几日,阿水和季嫂在江边说话。这几日,阿水的杰作依旧是灵猫一般在季嫂的院墙上来去自如,又有几件内衣被他获得。这在阿水的下意识里,是符合情理的,自己应该得到它们。可在季嫂那边,却由愤怒变成了无奈,又由无奈便成了恐慌。她对阿水说:“老被偷,眼皮又跳得凶,怕是凶兆呢。”

   阿水狠狠地望着江水,心里极为不快。他以为自己喜欢这女人,拿了她东西,她应该高兴才对,可她却一声声地骂他是少了卵卵的贼。他以为,拿了别人的东西才叫偷,拿了自己女人的东西,怎么是偷呢?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季嫂养一条狗,但那天他到季嫂院子时,仍见空空的院落,不见狗的一根毛,虽然顺利地取了铁丝上的一件内衣,可他却怅然若失。

   “养一条狗!”阿水说。

   “养一条狗!”季嫂喃喃道。显然她还拿不定主意,她也不明白,阿水小挨刀的想法和她的想法有极为一致的地方。是啊,养不养一条狗呢?那个被阿水打破了肉的男人,还有一个杀猪的大块头,都让季嫂放不下去。这寡妇委实有些踌躇了。

   “养一条狗!”阿水说。

“养一条狗?”季嫂心绪乱了,如水中斑斑光屑。

阿水将口中草茎啪地吐出:“养一条狗!”

   但季嫂没有买狗。

   不久,季嫂又有一条裤子不见了。季嫂对阿水说话时,活像一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人。

   阿水说:“你衣服多!”

   季嫂白光光的脸一拧:“没你妈毛多!”顿觉失口,脸红了,气儿却堵在胸上,借机一股股放了出来。

   “如今这人,唉,和你说也是白说。断手指头的,挨刀砍脑壳的,这……”季嫂原本是口坚舌厉的妇人,可在阿水面前,怎么也利索不开了。

   阿水起初在暗自得意中听着季嫂的咒骂,越恶毒,他就越觉得爽快,可听久了,却怕了,也生了恶气。你季嫂不就少了几件衣服吗?全在我那儿哪,你凭什么说我是昧了良心,没有长卵卵的?我有的,是你的啊!

   阿水飞也似地下了大青石,脚一蹭,一块石头朝季嫂飞去,正砸在季嫂面前,水花飞溅。季嫂尖叫一声,两脚抬起,身下石块不稳,她一个后仰倒在了水中。

   从水中出来的季嫂出落得更加标致动人,凹凸的各处地方都突破了衣服的遮掩,活活乱乱的线条流畅生动地组成了一具鲜美的肉体。

   阿水眼界大开,七窍通泰。

   季嫂本欲臭骂一通的,却觉骂也无用,便瞪着阿水,上上下下看了,顿觉阿水的怪异。阿水虽为时下的情形浅浅地笑着,季嫂挑开他锃亮的眼中笑意,竟从其中暗处看到了一丝阴霾,一丝忧郁,一丝残忍,一丝诡谲。这历经风雨的妇人便失控了,感到了惶惑。阿水活脱脱一妖物,吞噬人前总装了一副笑脸,僵直了的笑脸,然后一步一步地逼来,任你如何张狂,如何挣扎,都被他的气色所挟持。季嫂心下说,你小挨刀的恐怕不是人的。阿水腹下热胀得不行,他往前走的姿态、神气使季嫂抖瑟起来,她尖叫一声,扔下篮子,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阿水捏紧拳头,冲她背影喊:“养一条狗!”

   立了秋,白天里日头依旧毒,早晚两头却多了凉意。

   季嫂买回一条黑毛大狗的那天,阿水和孟三进了县城。孟三是半个商贩,田地中有活,他就在田地中折腾,闲适了,就和他女人在沙坪湾卖些日用品之类东西。尽管两人性情中令人不齿之处甚多,却也算厚实人。孟三平常进城,大多和老婆一起,这日女人胃中不适,恰阿水又让她心烦,孟三毕竟是男人,没女人那德行,瞅阿水那可怜相,便带上赶集,说是长长见识也好。

   孟三将阿水寄放在一老友处,便找人谈生意去了。阿水独自坐着,萎缩得极为厉害。孟三朋友不阴不阳地要他吃茶,他不应答,只蔫蔫地瞅着街面上来往行人,作了呆子状。孟三老友也是生意人,见不得这般模样神态之人,心中不快,径直招呼顾客去了。街面行人拥挤,多是乡民,沿街道两边摆满了山货。提了篮子勾了头猫了腰身在各类摊子前问价的,多是城中人。但县城夹于大江大山之间,城中人也还是山民气质,不及戎都人那般油腻市侩的。马戏团在县中学外面扎起了场子,对面是几个耍猴戏的云南人,前者在麦克风的长调里尖叫,后者拎了一面铜锣敲得人耳根发胀。行人两边往返,像粪池中汹涌的蛆,两边艺人愈加卖力地喊叫,却不见几个人掏腰包。阿水没见过这等热闹,自然不敢向前,只听那破锣的声音,看在阳光里活乱飞舞的沙尘。这时,一瘦身尖脸,打扮阔绰的年轻人牵着一条硕大的狼犬从街那边过来。胆怯者嘘了一声边避开去,识货者则眼里放光,评论着这狗的优劣。狗的主人眼见众人这等礼仪,尖脸便收缩得更紧,做出鄙夷神色。一屠户生性顽劣,偷偷将一块头扔去,狗被吸引,往前一纵,铁链便从其主人手中脱落。街面即刻大乱,妇人惨叫着往人堆里钻,街面滑,有摔倒在地,碰破了膝盖,欲爬起来却发觉在男人裆下的,有脸被物什划破的,相貌损了,一边念及虚荣,一边还得逃窜。狗叼了骨头,只走了几步,一条街就给给它腾出了道。年轻主人一时乱了方寸,立在原处动弹不得。狗咔嚓咔嚓地咬着骨头,很多人便感到自己骨头在剧痛中破裂,骨髓也溅了出来。狗又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卖水果的小贩惊慌中将摊子掀了,水果在狗面前四处飞滚。年轻主人朝它走去,厉声叫着它的名字,它却不予理睬。它把剩下的骨头碎块吐了,张嘴一个舒坦之极的饱嗝,浑身极为精神地一抖擞,油亮的毛根根竖立。在几秒钟的冷漠之后,它漂亮的尾巴一扬,便跑了起来。骚动的人群狂叫着,把房屋往大街两边推着,当发现房屋仍然纹丝不动时,他们就彼此推搡,扭着,恨不能钻到对方的肚子里去。年青的主人原本就枯瘦,眼见这畜生如此张扬,恐惧中愈加显得孱弱。这时,阿水跳了起来,就那么无意识地踢翻了一只水桶,撞翻了几个慌不择路的人,孟三朋友呆呆地望着他朝前直蹿,朝众人逃跑的反方向而去。狗,那条威猛、俊美的狼狗,对,准确说是狼狗,潇洒得意地跑着,为它导演的这出疯狂的大戏而兴奋。阿水从人群缝中飘到了空绰的街道中央,迎着欢快的大狗。终于有几个人看清楚了阿水,赶忙扯了同伴的衣服,停了下来,惊讶地想明白他的意思。他和狗之间不过十几米远了,彼此在刹那间目光交接在一起,冷酷和疑惑一碰,就凝住了。人群缓缓地互相拥着,涌着,喧嚣迅速消失,成为令人的心脏都要破裂的宁静。奔跑中的大狗猛地停下,身子抬了起来,足足高出阿水一头。当它四足重新落回地面时,它才看见了兀然挺立在面前的这个壮实的小男人。阿水冷铁一般的脸上刚毅、残忍,一对黑得足以吞没一切光亮的眼睛向狼狗喷出了两道凶光。狼狗一时陷入了惊疑之中,静若处子般地望着阿水。阿水提着双拳,挺拔的身子整个如一铁塔,稳稳地插在大街中央。人群轻微的骚动使狼狗从迷糊中清醒过来,轻然地哼了一声,突然张开大嘴,长唇一裂,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一个纵身前扑,人群突然倒向两边。阿水一动不动。大狗前爪在空中剧烈地抓了一阵之后,却突然回收,落在地上,尾巴缩到了两后腿之间。阿水岿然屹立。大狗朝前,又一个纵身,众人立即又倒向街道两边,但它旋及又退了回去,重新预备着做好一个昂首竖耳、尾巴猛摇的姿态。当它目光在阿水脖子处扫了一番后,它猛地腾空而起,身子在阳光里一闪,随即拉成一道优美、生动、柔韧十足的弧线,直刺阿水。众人倒了下去,闭了眼睛,口中只剩一丝游气。但那道弧光被阿水坚硬的神气一挡,笔直地掉到地面上,一个迅捷的抽身,转回到原地,又一次摆出纵身前扑的姿势。阿水上下肌肉紧收在一起,突突突的血液像暴涨的金沙江洪峰一样凶猛狂乱,威风凛凛的形象横亘在县城的时空之间。狼狗狂吠了一通后,身子突地一收,收成一个圆,巨大的尾巴在空中狂怒地抽打几下后,身子猛地抻开,众人绝望地看到它在飞蹿时露出的利齿直逼阿水的咽喉,他们几乎听到了咽喉断开的声音。那一刻,阳光、尘埃、大街、房屋和阿水都消失了,一切都被吞没,被一只黑色巨兽在欲火熊熊中灭绝了。黑暗的死亡呈现了,血液的洪流无处不在……狼狗失败了,它又一次从空中落到地上,退回原地,狂吠变成了呜咽。众人将惊恐的眼帘打开,看到的仍是坚挺着的阿水,在他面前,狼狗的凶相变成了温婉,长长的舌头舔着嘴巴,爪子在它英俊的脸上抓挠了一阵,然后放下去,望望地面,再将爪子扬起,朝阿水做了一个意义不甚分明的动作,一折身跑到惊吓得软成一柿子般的主人身边。有人说,它举起爪子的动作是表示对阿水勇敢的敬意,有人说那是它认输的沮丧,有人说那是它不服,待自己回去修炼后,再找那小子决斗,后会有期的……人们正这般议论着,却不见了阿水。

   阿水哪里去了呢?

   阿水看到了季嫂。

   与狼狗对峙的壮举对于他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一看见季嫂,他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季嫂背了一只竹篓,正往城东而去。他径直跟了去。

   过了小桥,进入另一条街,转过一个弯,便到了城外。江水冷着扎眼的金光流着,已没有夏日嚣张的气势。江边杨树林里伸出一条小路,下去便是码头,码头上已有一群等渡船的人。

   阿水看见季嫂快要被杨树林吞没时,叫了一声:“季嫂!”

   妇人转过身来,阿水便傻了眼。

   妇人一笑:“小幺哥,认错人了吧。”

   阿水一脸恼怒。妇人明白这小男人白跑了这么长的路,却认错人了人,心下不甘了,却也被他脸色所感染,便道:“你脸色做给谁看的?要抢人?你自个不长脑壳,没脸没皮地追我,我不怪你,就算不错了。你是找你娘,你娘把你丢了吧?”

   阿水拳头又捏紧了。

   妇人撩起衣服扇风,阿水看见了她的内衣和白肉,眉头便皱了。妇人一个大笑。阿水咬着牙,一转身走了。

   阿水在孟三老友处站了片刻便离开了。他搭了一辆拖拉机,天黑前便回到了沙坪湾。

   阿水一下车就疯狂地朝季嫂的房子奔去。铁门开着,季嫂正在院子里坐着,发着愣。阿水默默地走了进去。季嫂慌慌地醒过神来,看到的是阿水满脸的泪水。季嫂恍若并不认识他,望着他走近,却无话可说。季嫂微微地偏了偏脑袋,看见了两样东西,一是一轮清月斜斜地贴在天幕上,一是她刚买回的黑毛狗呼地冲过去,一口咬住了阿水的腿。季嫂觉得这个鬼一样进来的小男人简直傻了,狗咬住他时,他居然一动未动。黑毛狗狂暴地叫着,直起了身子,一跃便咬住了阿水的脖子。阿水终于动弹了,胳膊一抡,那狗就被挡开,再一脚,便将它踢飞了出去。

   季嫂张大了嘴。阿水以为她要将天上的月亮给吞下肚去。季嫂倒下去的时候,阿水便想到了那件内衣和白白软软的肉。

   后来,按照季嫂的话说,阿水靠狗太近,而拴狗的铁链又太长。

   阿水死了。

   阿水患上了狂犬病,没几日便口吐白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季嫂坐在江边,旁边是那块大青石。

   长长的木排从金沙江上游浩浩荡荡地漂来,几个精壮汉子齐声吆喝着,稳稳左右着在波浪中起伏的木头。芦苇丛中扑扑扑地飞出几只野鸭。季嫂望着放排的汉子,汉子们也看见了她。立即,这群放排人便吼起了一支金沙江上有名的号子。季嫂微微一颤,想唱起这号子的词句,可她怎么也想不起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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