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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谣)沙鲁湾的故事(小说)

作者:罗锡文   创建时间:2017-01-27 00:00   阅读量:16666   推荐数:0   总鲜花数:0赠送列表   字数:36708




沙鲁湾的故事(小说)  

作 者:罗锡文       

      曲水乃一大江,从野山深处穿越而来,所流经处崇山峻岭,荒山怪石相叠,所见江面最宽处也不过三五丈,但江水清澈,江道弯绕却水势平缓。在一些浅滩,碎石年年被水摩挲得光滑圆润,人称鹅卵石,地方上人见惯了,以为那不过是跟鸡巴卵一般丑陋的石头而已,但有雅兴的游客见此,每每惊喜莫名,以为是仙人喜爱之物,吧唧吧唧着,也就欢喜上了。从曲水两岸延伸出去的方圆百十里地土质松散,树棵多被人砍伐,细腻沙石随水流入江中,江水便变得昏黄,夏天尤为明显。出了葫芦峡,江水因地势渐渐变得温驯,平平悠悠向南流去。本地人所谓的古道,便是从此开始,朝北蜿蜒而去。这一带的山呈圆锥形,山顶被云年年摩擦,便不如南方的山那么尖锐,切因山民年年耕作,山的层次极为分明。两山之间的凹处,极似人背脊处那沟,雨季时山洪皆从这些地方倾泻而下,瀑布却极为少见。江水冲出葫芦峡几十里后,便是一片开阔地,它年年携带而至的沙石堆积于此,形成巨大的冲击滩,土质肥沃,草木茂盛,牛羊遍地,百姓自给自足,日子倒也是小滋润小惬意的。这冲击滩的样式像一只巨大的扇子,扇子的边沿,江的另一面,由于受地势所挡,江水被撞个猛回头,将扇面淹去很大一部分,水流在此迂回,萦绕,暗流汹涌,将江底的杂物一古脑儿地冲到面上,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湾。日月长久,风来雨去,曲水在此沉淀淤积的东西越来越多,水反倒愈加清澈,比无云无雨的长天还显得绀碧诱人。芦苇沿湾疯张,成为湾里湾外最有看头的景致。从云南贵州或川中川东等地来的贩鸭商人常将成百上千只鸭子圈在江滩上,于是便有了片片鸭毛和排泄物,只是这类情形主要在夏秋之间出现,鸭子的排泄物不至于造成污染。或许这湾当初形成的时候地薄石多沙厚,便被名曰“沙鲁湾”,实则是一个美妙而又出故事的地方……

傍晚时分,江上水雾弥漫开来,纤尘一样在饱含泥土腥气的空气中漂浮,将江天隔开。落日一抖一抖地落在湾中,水面细碎的光点星星般晃动着,又像女子游移的眼神。野鸭扑喇喇地落在颜色越发暗沉的一丛丛严实如绒毯的芦苇中,芦苇的叶子就被风吹动了一样摇摆好一阵子。长嘴细腿尖脖的鹭鸶贵人一样静静伫在浅水中,雍容雅致。

洪泰从水中钻出来,吐着气,狠狠抹了几把脸,水淋淋的脑袋晃动得像一只浮动在水面上的葫芦。他朝岸上看了看,伸手抓住船帮子,双臂一屈,身子一躬,便到了船上,又朝岸上瞅个不停。那小路上始终不见人影。

洪泰感到心跳得厉害,就在胸口上轻轻拍了拍。他咕哝哝喝了一气凉茶,从船舱里拿出一张被发黄的毛巾,使劲地在身上揉着擦着,直到皮肉红得像血一样,才罢休。船在轻轻摇动着,不易察觉地移动着,那条小路也跟着晃悠。他是头一次感到那条在芦苇和灌木丛中弯来绕去的小路就像肚中的心肠和心思,总也理不顺了。

这是沙鲁湾的夏日季节,但昼夜温差大。洪泰的爹就是在年轻时因不在乎渣昼夜的温差而患上了风湿病的。那时,他爹是这一带有名的打斗把式,是元德城中某镖局头目,但因不满镖局严苛的规矩等原因而辞职归乡,每到夜晚,便苦练技艺,累时,便躺在沙地上呼呼大睡。年轻时,洪老头倒还能凭借火气和精力抵御风寒酷暑,但年岁大了,才明白年轻时的疏忽,虽然还不至于卧床不起,但那病却无从根治。洪老头四十得子,喜不自禁,使早年痛失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的他兴奋得直亲小儿子的雀雀儿,因希望其一生洪福安泰,便取名洪泰。无奈洪泰十岁那年,老婆死了,他也就失去了一个在他病痛和孤单时照顾和说话的女人。不久,有人给他窜掇了一个女人,大他三岁。他念及儿子没娘的日子不好过,就答应下来。但后娘终究是后娘,对亲生骨肉依照其天性爱得痴心疯狂,但对别人的骨肉,多是冷漠或狠毒了。洪老头这续弦,虽说不是蛇蝎心肠,对洪泰却是白眼多黑眼少,还日日寻思着要个亲生的儿子。她对洪老头说,要是有了个亲儿子,她即便天天吃儿子的屎喝儿子的尿,也比成天看着别认生的儿子长大强。

女人的想法几乎毁了洪家,而洪老头也没了年轻时的精力和威风,那威风被风湿病和他那个死鬼婆娘给带走了大半。后妻是个强悍之人,一到洪家,就抖擞着一对大奶子拽着大屁股张罗着坐月子的事情。乡下人屋里屋外都极稀罕钱,女人一心只想着生儿子,洪泰念书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放心上。不料女人难产,翻滚嚎叫一通,便断了气,那婴儿只从她身子里露出半个头。洪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大病一场,风湿夹杂其他病,将他折磨得半死不活。不久,强迫自己伸直腰身的洪老头当着儿子的面,跪拜了“童子哥哥”,发誓不再娶女人。如此一来,洪泰就成了洪老头全部的指望。洪泰继承了老头子年轻时的积习,加之天生一副好动结实的身板,常常往湾里跑,夏天不说,即便是寒冬腊月,他也要在湾里洗澡。一本《三字经》被他当成了擦屁股纸。没书了,洪老头也要念叨“人之初,性本善”,做儿子的也能听听,至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义却被儿子生生地扔到一边,不作理会。洪老头气不是,骂也不是,一见到儿子在湾里牛一样滚来滚去,他只得长一声短一句地叹息儿子“没出息”。儿子没考上大学,老头子虽然在气愤时也说“报应,活该”之类的话,但念及毕竟是儿子,到老时也不愁没个照应的,也便朝开处想去。他捻着胡须拉巴的下巴,暗自想道:“在那地方丢的,可以在这地方拣到。”可儿子没日没夜地浸泡在湾里,他不免大动肝火。他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便常想起两个死去的老婆,还有洪泰之前的死儿死女的影子。这么一想,他自己倒是心痛得无以抑制。

“爹,我要撑船。”洪泰靠在门柱上,对正在用一细木棍剔牙的老头子说。

“啥?”老头子吓了一跳,“你撑船,还是船撑你?这念头撑船有个屁想头。”

“船总得有人撑……”

“可也用不着你去。你能呢。”

“那我不就是闲人了?”

老头子剔完牙齿,又抠起脚趾头来:“先在家呆着,我寻机会给你找个买卖做做。”

洪泰知道他老爹的来头,元德城往日的老把式,土改时两拳头打死了从外地流窜来的土匪头子,“洪拳头”之名便叫得生响。名气有了,托人找关系寻活路,倒也不成问题。老头子对儿子的心思并不在意,儿子天生就没生意脑瓜,他也不甚清楚,父子俩都觉得对方的想法好笑。洪老头自从患上风湿病,就再也不到湾里去。他常幽幽地洪泰说:“你哥和姐都是在湾里被淹死的。”洪泰的哥和姐常到湾里去割芦苇晒干了做柴烧,或编点苇席之类的东西拿到集市上去换点钱。芦苇割得差不多了,哥就下水摸鱼,妹妹就坐在岸边撑着下巴看。在洪泰出生前的那年夏天,湾里涨了水,从上游冲来许多树枝、南瓜和死畜等东西,沿江两岸的男子便趁雨歇太阳出来的时候,拿了绳索、镰刀、竹竿之类的东西,精赤赤地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打捞。洪泰的哥先是打捞出了一棵胳膊粗的桐子树,便想再捞点鱼,给生病的娘熬汤喝。洪水在减弱,但势头仍然凶猛,小伙子一下去便没再上来,他被一只簸箕大的漩涡给卷走了。妹妹见哥哥许久都不上来,还以为他捉到了一条大鱼,便喜滋滋地等,直到有人大喊,她才想起哥哥已经有很长时间不见了。她吓得大哭,大喊着“哥哥——”,沿着江岸疯跑。江边湿滑,她一个闪身就滑进了水中。洪老头和老婆疯了一般在湾里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村里的年轻后生成群结队地帮着寻找,但整整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兄妹俩。女人昏倒在洪老头的脚边。

“唉,你大哥还不是为了你娘,不然,他不至于有事没事地往湾里跑。他要是听了我和你娘的话,到现在都是有了婆娘和娃娃的人了。还你姐,唉,那是命。”老头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过去多年的情形有一幕幕出现在眼前,悲痛又慢慢爬满了心头。

洪泰极力想象他哥哥和姐姐的模样来,可任凭他如何想象,老头子如何打着手势比划或用语言描述,他也难以拼凑出完整精确的形象来,除了替老人感到难过,自己跟着老头感叹一番:“要是他们不死,家里就多了两个人,多好。”

“他们都长得像娘?”洪泰问。

“你大哥像我,你姐像你娘。你不说,我还忘了,特别是你姐,跟你娘就像一坨泥巴捏出来的,要是两个人年纪差不多,简直就是双胞胎,别人都这么说。还有,你姐特爱哭,你娘也是,都老娘们儿了,还爱哭,哭得我耳朵都流脓了,还是哭。你大哥不爱说话,我和你娘问一句,他才答一句,就跟拿棍子赶蟾蜍一样,戳一下,它才跳一下,不戳,它就不动,就一个傻癞子。”

“大哥傻呀?”

“老子是打个比方。你大哥可精灵着呢。”老头子不满地嘟囔道。

洪泰忍不住又去想那两个从没见过面的哥哥和姐姐,再盯了老头子几眼。很快,他便摇了头,他仍旧无法将大哥与眼前这越来越气弱的老头子的模样和性格联系在一起。

“你大哥听话,你要学他。”老头嘴角泛起了白沫。这时,风湿病又犯了,他皱紧了眉头,瞅着桌上的灯光,愈加显得苍老。

“学他去死?我想死都死不了。”洪泰见老头子如此这般,心也紧了,便起身回自己屋中去了。

后来,洪泰果真驾起了渡船摆起了渡。沙鲁湾宽远,水深,没法架桥,这一湾碧水就苦了过往行客,只得靠渡船了。以前摆渡的是夫妻两个,改革之后,便寻思着上城市里做买卖去了,十八岁的洪泰从此就开始了他的摆渡生涯。

这阵儿,暮色渐浓,湾中清静得很。洪泰想到的是那个跟他打过招呼的女子,眼见天快黑了,却仍不见她的身影出现。

早上刚渡过第一班船,洪泰就瞥见芦苇边上有一个姑娘在招手喊渡船,看起来模样俊俏,却有些羞怯。太阳爬上山头,火红火红的一个大圆盘。湾中水雾袅袅,薄纱一般。露水在芦苇叶子上珍珠一样,大大小小排在一起。洪泰是念过书的,眼前的景象使他恍惚进入一片仙境,那女子就像刚从天河中沐浴出水,飘飘然地寻到沙鲁湾,落脚在芦苇荡中,将他的双眼迷糊住了,使他不由地停下长蒿,直到女子又叫了一声,他才醒了过来,察觉了自己可笑的样子,脖子朝前一伸:“来咯——!”

女人跳上渡船。看上去,她比洪泰的年龄要大一些。女子稳稳当当地坐在船中凳子上,不经意间瞟了洪泰一眼,立即又掉转开脑袋,直直地望着水湾深处。洪泰感到出气不顺,却也装出大大咧咧的神色,等上船的人差不多了,便将船撑出了小码头,稳稳地踏在船上,慢慢朝对岸而去。

女子下船时,对洪泰笑了笑,说:“你啥时候收工?晚上我可能很晚才回来。”

“这个说不准,不过……反正我也是很迟才收工。”洪泰心里跳得厉害,赶紧擦了把汗水,跳上船去,回头道,“你赶紧啊!”

一个小眼大鼻子瘦削肩膀的熟人见此,便对洪说大声嚷道:“泡上这俊妞,包你小子这一辈子都活得安逸。瞧你老爹洪拳头,焦急得眼睛都冒火,眼看就要把眉毛给烧着了,为你小子日女人的事操心呢。”

此人一同伴说:“你还别说,他小子的鸡巴都热了,熟了,要给那俊妞吃的。”

小眼睛大鼻子见洪泰没理睬他们,便说:“那女子晚上回来,保准对他小子说:‘还没吃东西吧?没啥,我下面给你吃!’”

同伴心领神会,道:“他小子可得意死了,贱兮兮地说:‘明天一早,你赶紧来呀,我下面给你吃,外加两只蛋!’”

洪泰大笑:“你们妈的,把老子给笑得!爬!”

那两人一路放肆地唱着淫荡小曲,甩膀子迈大腿而去。

女子走远了,洪泰不断地朝她离去的方向瞧。一个过船的妇人见状,颇为奇怪,便问他看什么,看得那么痴。他没说什么,径直做事情去。一俟没人注意,他又忍不住朝那小路上张望。一些眼尖的妇人看见了,也顺着他眼光看出去了,可除了宽远的沙鲁湾和望不到头的芦苇,什么都没有,便纳闷了,这小幺哥看什么呢?难道那些直摆摆的芦苇,他还没看够吗?一个小伙子装出老练的样子,说:“说你们女人头发长得就跟芦苇杆,见识短得就跟芦苇茬,你们还不服,他哪是在看芦苇?他是在看——,这个嘛,你们就不懂了。”一妇人抢白道:“你懂,懂个铲铲!”

日头偏西,洪泰看那女子离开的小道看得连脖子都硬了,以为得偏头痛。乘船的人也少了,知了的叫嚣和毒日头的火辣让他心烦意乱,身子发痒,便赤条条地钻进水里,泡个透心爽。衣服脱了又穿,穿了又脱,反复不已。不下水时,就盯着芦苇看,看得眼球发胀,发涩,便笑自己原来还是个色人。有时一只野鸭从芦苇丛中飞起来,或是一只阴险的猫从村中跑出来,出现在女子走过的那条小路上,也会使他心忍不住陡地一颤,眼睛一恍惚,还以为是那个女子出现了。景象清晰之后,他又扑通一声钻入水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使得一个要搭船的老头子以为他回家去了,便骂骂咧咧地往下游走去。他回到船上,将衣服鞋子一撂,坐在船上便发了呆。

水在船下圈着圆圆的漩涡,又急速地圆着滚开去。

洪泰试着数清楚这些漩涡的个数,却立即被一片黄色的泡沫给搅了。他气恼地抓起鞋子,朝那片泡沫砸去,溅起的水花才使他明白他只剩下一只鞋了。他拿起另一只鞋子,在眼前晃了晃,嘴角浮出一记轻蔑和讥讽的微笑,猛地朝身后一扬,“都给我滚蛋吧!”骂声和鞋子砸在水中的声响,惊动了两只野鸭,后者惊慌失措地飞出来,到了芦苇丛的另一边,才停下来,仍然狐疑地朝四周张望,直到确信安全了,才深深地落进芦苇丛中。

沙鲁湾的夜晚清新明快,晚风如丝缕,飘过水面和浓墨一般的芦苇丛,一股清泠泠的气息使人感到了些须凄美和寂寞。

突然,洪泰听到几声鸟鸣和村子里传来的狗叫,接着便是“沙沙沙”的脚步声。他一惊,抬头便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岸边。他故意将脑袋别开,腿收拢了,用双臂抱着,想说“我要收工啦”的话,却又发现那小子背后还有一个人,仔细瞧去,正是早上打了招呼的那女子。

总算等到你了,把我给急得!洪泰心脏狂跳不止。

洪泰猿猴一般敏捷地跳起来,将船撑过去,跳上岸,有些结巴地说:“再,再等一阵你不来的话,我可可就要走了。你看天黑很久了,把我给急得!”他恼火自己喘得如此厉害,但心里却高兴得不行。

女子感激地说:“太感谢你了,我有点事情耽搁了。”

那小子冒出了火星的眼睛盯着两人,又流露出惊奇和不解,像芦苇丛中黑黝黝的空气。

洪泰感觉到气味不对。这小子高出他一些,脸皮白净,颧骨突出,眼睛有些凸,嘴唇薄,不说话时总死抿着。虽说是乡下人,但那小子打扮却也周正,脚上套着一双白色皮鞋,口中喷着香烟。在同一个层次中挣钱养家的人,多半是瞧不起同类的,洪泰眼前的这小子,便有这样的德行。但洪泰似乎愚笨了,那小子的神态和德行他不清楚,自然也不放心里去,令他惊讶的是,那女子换了一身崭新漂亮的衣服,从头到脚一股香气,满面春风。

“……”洪泰望着两人,木头一般,愣怔着。

“我们走吧。”女人浅浅地笑了笑,不见了早上的羞涩,但似乎那笑就是羞怯之意。她推了推那小伙子,“水狗,上船吧,天全黑了。”

木壳渡船没声没息地向前漂去,被船切开的水,像鱼翅一样伸展开去,荡开去,波动着两边的芦苇杆。蛐蛐不甘寂寞的叫声此起彼伏。

洪泰极力不让自己去听那些伏在草根处啾啾着的虫子,在他看来,它们的声音太单调,缺乏委婉和优雅,就跟弹橡皮筋一样。他很想听一曲柳笛,想听一个撑排人的歌,想听野鸭和鹭鸶齐鸣,想听无数夜游的虫子在芦苇深处低低哼着小曲,想听某打石头的汉子吹的揪他心肠的唢呐……但他听到的是跟水流一样的吃吃的笑声。上船后,他没敢正眼看两个看起来很开心的人,其中的原由便是那小子越来越阴冷的眼色。但他又不承认是完全是这个原因,那小子算什么东西!他想。女子开始放肆地瞅着他,使他受了窘迫,抬不起头来。他们在笑什么呢?原来他踝关节和脚的大趾头,肉软软地贴着两块淤泥。裤脚一边高,一边低,拖沓这着。他上身精光,黑黑的。

一股凉气涌向全身,心里顿地空落落的。一会儿,他又感到浑身烧乎乎的,脸上尤其烫得不行。他想起扔掉的鞋子,想起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故意在男人面前抖着巨大的奶子,想起两个还没成人的小子在过船时互相数着没长全的阴毛,比较着谁的多,想起一个老头子看到几个年轻女人说笑时黯淡的眼神,想起他老爹风湿病发作时咬牙切齿的样子,想起刚接手这渡船时那对夫妻俩像他老师一样跟他讲渡船要注意的事项,最后,他想起这个女子仙女一样出现在芦苇丛中的情形,要是一只野鸭在空中飞翔的时候,将一把屎从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脑袋上,最好是鼻子尖上,那会怎么样?这样一想来,他气息倒顺了不少,感觉也没那么别扭了。

时间比平时显得慢了许多,长了许多。洪泰觉得整条曲水的长度无外如此。他总算让自己平静地瞟了瞟两个人,朦胧中,女子似乎仍然在笑,却并不在意他似的。

他们一对,到底是什么人?但洪泰不敢往深处想。

船到岸了,只顾想心事的洪泰没稳住船,船重重地磕上了岸边几块石头,急剧地抖颤了几下,吓得两个人大叫。

洪泰不清楚两个人是怎么走掉的,也不清楚他们给了他多少钱,一天来的苦思冥想,业已使他感到筋疲力尽。悬在嗓眼处的心终于咚地掉了下去,那么沉重,让他感到疼痛,想来还不如让它悬着好,一直有那么一个念想,不至于在悬念之后使他感到失望。他缓缓地将船撑过湾,停靠稳当之后,便坐在船头发呆。他手里还握着女子给他的钱,他这时才想起没有撕票给她。

“她还会来吗?”他想。

月亮从东山上伸出圆圆的脑袋,湾中水雾向四处蔓延开去。月光,流水,江岚,湿漉漉的芦苇浑然交织在一起。这片太过优美的景致,时下却使洪泰极为不舒坦。突然在心上生发的情绪,是他没有料到的,如今好象又要突然消失。他感到心和眼睛都湿漉漉的,就连蛐蛐的叫声也是湿的,月光也湿得一塌糊涂。

村中妇人叫唤自家孩子回家的声音使洪泰清醒过来。他想时间尚早,老头子估计还没做好晚饭。于是他脱下衣服,跃入水中。水还没将白天积聚起来的热量散尽,宛若温泉。他尽量在水中使自己成为一条来去如梭,极端自由的鱼,但他没有达到这个目的,反倒越游越不舒服,在绕着码头游了一大圈之后,他又回到了船上,不停地朝女子离去的方向张望。

“你这个傻蛋,尽胡思乱想。”洪泰挠了挠头,站起来,穿上了衣服。

路上,洪泰碰上了刚刚娶了媳妇的水柱,后者提着两瓶酒,一大块猪肉,嘴中叼着香烟,鼻中哼唧着小曲。

“天都黑透了,还捉野猫子?”水柱笑嘻嘻地跟洪泰打着招呼,将烟吐了。

洪泰打不起精神来,蔫蔫地说:“哪能跟你比?你都是家猫肚皮上的人了。不过,不管家猫野猫,都一样是猫。”

水柱连夸洪泰说得好,这没结婚的男人,才是真幸福。

洪泰说:“少来。你肚子里骂我没本事呢。”

水柱跺着脚说:“我要是那种人,生个娃儿没屁眼。你真不知道结婚,哎呀,不说了,等你娶了婆娘,就明白了。”

洪泰说:“少来。你是嘴巴苦,心里甜,傻子也看得出来。”

水柱笑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啥都知道。”

洪泰见水柱手中的东西,便问:“你娘过生?”

“丈母娘来啦。嘿嘿,我老婆肚子大了。”

“那你脚可要跑大了。”洪泰笑道,但他感到自己的笑得太干巴,脸皮都要破了似的,“要生了?”

水柱双手没空,便将双手举着,挺出身子将口袋送到洪泰面前,说:“要抽烟,自己拿!”

洪泰伸手从水柱的裤子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根香烟,点上了。

水柱说:“哪那么快就生?你以为吃饲料添加剂了?我们结婚才多久?三四个月,娃儿在老婆肚子里都还没成型呢。”

水柱带着满足的口吻说着,好象他也成了从云南贵州重庆过四川来的商贩,口袋胀鼓鼓的,全是大额钞票。这让洪泰感到很不舒服。

说完,水柱又噔噔噔地朝前赶路,但没走多远,又回过有来道:“有空到我那喝茶,摆摆龙门阵。”

“再说吧,有空再说。”洪泰看看湾里,除了几棵水柳之外,他什么也没看见,眼前一片乳白。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吃了饭你过来,我有话给你说。”

水柱应了一声,便消失在月色中。

洪老头坐在台阶一侧,正抽着旱烟。近日来,他的风湿痛有所减轻,晚上可以坐在台阶或院子里纳凉看月。当他听到巷里有了响动,便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便起身到厨房里取饭。

“你先吃,我不饿。”洪泰一手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洪老头说。

“那就放锅里,你要吃了,我再热。”老人将饭重新用木头做的锅盖盖上,说,“洗洗澡吧,水都烧好了。”

“知道了,你先睡吧。”洪泰不耐烦地说,咚地一声倒在床上。月光在屋瓦上闪着青幽幽的光,清凉的夜气不时地飘进屋来。但他仍然感到闷热,用毛巾蘸了水,胡乱擦了擦了身子,便拿出一本厚厚的小说来,但看了一阵,连一个字都没进入他眼中。他哗哗地往后翻,选定一页,想好好看,但那些铅字一个接一个地凑在一起,成了那个女子,渐次地朝他走来,在他面前走动,跳舞,却不说话。

他的心事坠到宽宽远远的沙鲁湾里去了。湾里是一片乳白,一片烟。

“这么晚了还和肥?”隔壁的陆大婶将一木盆水哗啦一声倒在她家旁边的水沟里,见洪老头正躬着腰将粪块氮肥磷肥和在一起。

月光洒了满满一院子。

“赶明儿一大早就要撒到田里。”洪老头头也没抬,用拳头捶捶腰眼,接着又干了起来。

“咋不让阿泰干呢?”陆大婶见他干得很吃力,就放下木盆问。

“刚从湾里回来,累着呢。”

陆大婶还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站在台阶上默默看了一阵,就回屋去了。院子里只是洪老头和肥料的声音。

“老叔,正忙哪!”水柱出现在洪家院子里,递给洪老头一支香烟,掏出火机给他点上。

洪老头正要说话,洪泰在屋子里叫道:“柱子,进来吧。”

水柱对洪老头点点头,摇着扇子,便走进了洪泰的房间。

“都是干婆娘生崽子的人了,怎么还是一个书呆子样!都不看看是啥时代了,小说这破玩意儿都不时兴了。”水柱没有看出洪泰的心不在焉,径直在床头坐下来,“抽烟!”

“你可大发了!”洪泰懒洋洋地一笑,吹了个圆圆的烟圈,仰头又倒在枕头上。

“发?发啥发?满头白发哟。能吃饱肚皮就算不错了。香烟这东西,只是来瘾的货,一吸一吐,全成了烟,眨眼就没了。”

“有婆娘干,有钱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没钱人,即使天天嚷嚷,都不是有钱人那口气,你现在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话是这么说,可娶你嫂子倒真的花了不少票子,那可是没办法的事情,想来想去,男人的钱不花在女人头上,那钱就是废纸了。再说了,男人命苦,生来就在外操劳的命,女人嘛,虽然也得干活,但那可是得养的,知道不?女人是得养的。”水柱弹掉烟灰,满脸得意地说道,“你嫂子人好,那可是没说的。她娘,可是个人精。以前做媒婆,啥人啥事没见过?嘴才也练得顶刮刮,无人可比。嘿,现在,她那本事倒用在女婿头上了。我陪你嫂子回娘家,或者她到我这里来,都得花上我大把的票子。”

洪泰笑道:“老丈母看女婿,是越看越欢喜。她可没把你当外人。”

“那又怎样?你没领教过她嘴才。”

“她说你什么了?”

“戳脊梁骨的话倒不至于说,可瞧她那神气,好象她闺女嫁给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要是不破财,她随时就要把你嫂子拽回去。不过,你嫂子对我蛮好,又特爱干净,热天每天洗澡,大冷天也是两天洗一次,都穷讲究上了。她心眼实,一点都不像她娘。”

“你这个头可没开好。”洪泰甩掉烟头,用手臂枕着脑袋,“你钱给得越多,她越不满足。”

水柱身子一倾,大叫一声:“嘿,你说得太对了。倒不是我这个做女婿的没孝心,可钱这东西,好使不好挣,一点一点撒出去,可不敢细算,一算,都得把先人吓得再死一回。”

“叫你婆娘说说。”

“这咋能行?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装穷卖苦,每次尽量少给一点。不过,谅她也要不垮我。”

洪泰望着水柱那张被婚姻的幸福浸泡着的脸,禁不住万分羡慕起这个从要玩到大的伙伴来。是啊,他毕竟有家了,可自己呢,按照老爹的说法,还是一个光身子人。

“撑渡船来钱吧?”水柱换了个话题。

洪泰又点了支香烟,听水柱这么说,眉头一扬,道:“钱?我家倒是有一把烧水做饭用的火钳。”

“倒也是,过船的人就给那么一点小钱,除了上缴,落下的也没几个了。”

“……”洪泰闷闷地抽着烟,水柱的话似听非听。

“想啥哪?对了,你不是说有话对我说吗?”水柱将扇子放下,伸手拿过那本厚厚的小说来,翻来覆去地看,将书弄得哗哗响。

洪泰翻过身子,不吱声。

水柱性子急,非得问出个根由来。

洪泰便又翻过身子来,叹了口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就是想找你说说话。”

“你像一个婆娘。”

洪泰冷笑了一下,把刚要说的话又咽下去了。

“像一只下不了蛋的母鸡。”

洪泰又冷笑了一下。

“出事了?”

“屁事没有。不过,唉,想通的事情没几件,想不通的呢,偏偏天天找上门来,撞了鬼似的。还是你小子会过日子,活得有盐有味,晚上还能搂着婆娘睡。我呢?”

水柱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便不以为然地笑着说:“搂女人睡觉,是迟早的事情,我先行一步,你跟着就来,你不吃亏。要是真受不了,就让你爹找我丈母娘说一声,好歹也得给你找一个蹲着拉尿的。哈哈!”

洪泰没理会水柱的笑话,他脑子里立即闪出那个在雾中向他打招呼的影子,心禁不住抖索了一下。

“要不要我去跟我丈母娘说一声?”水柱兴冲冲地说。

洪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拿我当猴耍?你丈母娘手一伸,不剥我一层皮才怪。”

“……”

水柱伸了个懒腰,不料裤门扑哧一声裂开了。两个人朝声音发出的地方一瞪眼,一愣,旋及哈哈大笑起来。

“还说日了女人,就跟小时候一个样,毫不检点。”洪泰说。

水柱朝裤子破裂处捏了捏,嘿嘿直笑:“|奇怪啥?小龟子也想出来歇凉,哈哈。”

月光轻柔地蹩进窗来,与昏黄的灯光融在一起。心事如月,在渐渐凉快起来的空气中逡巡。心事如风,来来去去,间断,衔接,再简短,再紧凑着。心事如蛐蛐,不甘心被长夜吞噬,它们要叫嚷,要让别人听。心事又如肥大的梧桐叶,轻轻摇曳,把影子映在天窗上。那颗心,该放在何处?

就这么开怀一笑,使两人逐渐脱离开了现在,从回忆中搜寻两个形影不离的伙伴欢快无羁的影子。回忆不需要用钱购买,不需要计算利润,更不需要斤斤计较,藏着掖着,只要心到了,用心轻扣,回忆的门就打开了。

两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的光晕。

“我们有一次偷了学校后面山坡上的苹果,被同学知道了,告到了老师那儿,老师又告了家里,我吓得不敢回家,还是你强行把我给推进家门的,我爹还以为是被公安局的人把我一脚踢进去的呢。哈哈!你呢?可是咱沙鲁湾头号犟驴,倔牛,你爹打你,你哼都不哼一声。”

洪泰将枕着脑袋的手换成另外一只,道:“你爹下手真狠,哪把你当儿子,简直当土匪崽子。他拿着一根棍子,勒令你跪下,你小子就乖乖地跪下了。你娘要把你拉起来,你爹也给了她一棍子。你爹就是一个土匪。”

“我娘那天夜里差点哭死了。其实我爹只给了我两巴掌,我娘以为他会用棍子——,不对,不是棍子,是一根牛架子,我娘以为他会牛架子打断我腿。”

“你爹和你哥说是我把你引坏了,还说我是小人精。”

“你爹也说我是害人精,还说要是我再找你,就用拳头把我脑袋砸成烂西瓜。”

“我爹从不打好人,他只是吓唬吓唬你,你那怂样,一看就是胆小鬼。”

“他可真我给吓着了。”

“还去湾里摸鱼,太好玩了。”

“摸鱼倒好,可我爹老怕我被淹死,不许我到湾里去。还记得不,有一次我们摸了鱼,又接着洗澡,洗完了一上岸,发现衣服裤子都不见了。我们光着屁股到处找,哪找得到啊,急得不哭大叫。这时才见我哥跑来,说爹要我马上回去。爹把你的衣服给了你爹,他却坐在我家院子大门的门槛上,把我衣服垫在他屁股下面,等我……”

“哈哈,想起那天,真是好笑又好气,那么光溜溜地一路小跑着回去,都丢死先人了,一些姑娘家家的,看起来害羞,却躲在一边,弯着手指,猛刮她们的脸,说我们不害羞,不穿衣服,到处跑,流氓,土匪,臭不要脸的。我们成了臭不要脸的啦,哈哈!”

“你爹把你捆起来,吊在屋梁上,都说你被吊成了一头猪。”

“算了,我就不稀说你了。”

“你爹打了你几拳头?”

“你娘都哭得要死了。”

“没有的事,我娘那天不在家。爹见我那样子,二话没说就在我腿上用棍子抽了好几下,我痛得到处乱跳。”

“你傻!跑呀!”

“衣服都没穿,敢跑?再说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即使跑了,抓住了,被揍得更惨,我没那么傻。”

“还说不傻,都被抽成公鸡得瘟病,打摆子。”

“爹还不准我干嚎。”

“你就爱嚎。”

“后来不敢嚎了。后来挨打,我就不会叫了,我哥老说我贼阴。”

“后来……”

“后来就念中学了。”

“你还是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去去去,谁是跟屁虫呀?”

“对了,我不明白,你怎么要退学呢?”洪泰问,“很伤心,是吧?”

“伤心倒不至于,我爹早就说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也认了。你读书比我强,我也不眼红,那是命。我哥被石头砸死了,家里没劳力,田里地头的,总得有个人吧,所以我就回来了。这几年总算熬该来了,脱了几层皮了。当农民嘛,就是这样,考不上大学又咋啦?每天照样吃饱喝足。”

最后几句话触到了洪泰的隐痛。

“人是在哪儿都能活的,还要活爽快。”洪泰装着若无其事地说。

“人一出来,跟在学校里总不一样,吃饭睡觉都不同。”

“你这不是废话吗?”

“谁不说废话?不说废话就活不成人。”

“你小子变得太多。”洪泰坐起来,翘起二郎腿,目光在烟雾扫来扫去,还打了一个嗝。

“人嘛……”

“人嘛,哈哈,都得变,不过,也不一定。”洪泰顿了一下,想找到理由说说这个“不一定”,但又找不到,只好悻悻然地说,“人和人总不同。”

四围静悄悄的。水柱感到时间不早了,便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临出门,他说:“跟你爹说一声,明天我帮他撒肥料。”

洪泰在水柱的胸上捶了一拳:“你小子比我想得开,也好,就算请你帮个忙,以后有事找我,你也不能客气。”

水柱挠挠脑袋,说:“对了,秋交会就要到了,我想到城里去进一批货回来卖。一起去?”

“……”

“我打听过了,去年秋交会有很多从外地运来的便宜商品,我打算去批发一些衣服,日用品之类的。光靠那几亩薄地,没出息。”

“到时再说吧。”

   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洪泰就到了湾里,洪老头在他之前就起了床,在厨房做饭。

沙滩上,长着无数毛茸茸的、近似苔藓的东西,一堆一丛地挤在凹凸的沙地或鹅卵石之间。几是野鸭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旋及双腿一弹,扑扑飞去,在水柳林上空徘徊一阵,又飞回原来的地方。

跟往常一样,洪泰一到,等着过湾的人就围拢上来。这些人多是到对面市镇赶集的,背着上宽下窄的篓子,挑着装满了新鲜蔬菜的箩筐,或手中拽着两只肥鹅,几串红纸包着的点心,或着穿得大红大绿的姑娘被一上了年纪的人带着,走亲说亲,或是两三个穿着洗得发白衣服的小姑娘,手上提着一只篮子,里面装着鱼腥草,或是一大帮揽了大宗生意的商人……这些人在船主没来之前,各自找一个歇脚地方,抽烟,闲聊,或默默地注视着地上或湾里,带着一丝忧郁,焦虑或过分的平静。要是碰上一个赶驴、嘴叼长烟袋的妇人在一阵吆喝中出现,有人便会上前嬉笑着搭上几句,问是哪家后生看上哪家女子,要你这比驴还精的媒婆一路不停地吆喝,妇人往往是一边笑着一边骂,还做出年轻女人状,几乎要飞上去掐那说话男子的嘴。这般取笑打闹,使早晨的沙鲁湾从惺忪之中清醒过来,凝滞的空气便松散开去。

照旧是先收钱,后扯票。有人递上一支香烟,有人给他一个新蒸的馍馍,有人和他说几句话,有人问他有没媳妇的……然后将竹蒿往水中一插,便开了船。第一班船往往很特别,众人似乎都懂得欣赏沙鲁湾奇异的宁静和宽远,或希望借这头班船给自己带来吉祥。

日头烈。

洪泰摆了三回船,衣服就被汗水浸透,贴在了肉上。湾里没一丝风,芦苇一动不动地插在水中,耷拉着脑袋,叶子和江面闪着白花花的光。他将衣服脱了,相当扇子用,不料衣服却抽在胳膊上,被抽得生痛。他将衣服塞进船舱,望着水蒸气开始剧烈上扬的湾里。

“一江绿水哎芦苇儿青,

“小妹妹你等呀一等,

“等到天黑又等到天明哎,

“哥哥我认你作亲。

“哎哟——哎嗨——!”

听到歌声,洪泰抬起头来,却不见人影。从唢呐声和歌声伴吆喝声的情形来看,洪泰明白有人办喜事了。在沙鲁湾这一带,姑娘出嫁,歌声先要唱起来,唢呐呜呜地吹起来,姑娘要抽抽哒哒地要哭起来,从今往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亲生父母不能常见,越想越伤心,就得这么哭哭的。这新媳妇一身红衣红裤红鞋子,还有红兜兜。洪泰心里有些发慌,便想起那三个男人一个女子演的《红兜兜》。

唱歌的人终于从绿得粘稠的芦苇中钻了出来。沙鲁湾的汉子,像一株核桃树,大枝大干大叶,皮粗骨硬果实。洪泰认识此人,绰号泥鳅,常在江上放排,打鱼。

“今天打了不少吧!”洪泰招呼道。泥鳅坐在两根扎在一起的木头上,正顺江漂流而下。

“开没开张,先玩玩。你愣啥呢,哪家妹妹平白无故地要到你船上找你,那才叫怪呢。我说啊,你小子要是憋住了,就把尿水水放了。嘘,有姑娘来了。”泥鳅神秘地将脖子往胸腔里缩,指了指洪泰身后。

洪泰朝后一看,才发现上当了。泥鳅放肆地笑着,拍着屁股,一叉腿便漂走了。

心事被人看穿,让洪泰感到不舒服。

“她不会不来了吧?”洪泰每每发船时,就要在人群中寻找那女子的脸和身影。收钱的时候,他总想看到一个女子羞怯地递上钞票,又迅速将手收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于是他做出大方的神气,将钞票塞回到女子手上,大声吆喝一声,将船撑了出去。

洪泰心里空了。

湾里的水雾慢慢消失,剩下的是白花花的阳光和热烘烘的往上蒸腾的水汽。

“她今天不过湾了,天太热。”洪泰想。

一闲下来,他又想:“她不出去,呆在家里干啥呢?她好象不是乡下人……”

临近中午,天更热。洪泰又累又热,便跳到水里洗了一通,随即肚子也呱呱叫,便将船用一条铁链拴好,将衣服搭在肩膀上,回家吃饭。一出湾,令他大吃一惊的是,洪老头正在田里一把一把地撒着肥料,戴着一顶半旧的草帽,远看,就像一个会走动的稻草人。

水柱呢?那小子不是说要帮忙的吗?

一股火直往头上冒。洪泰望着骄阳下的老爹,便知道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他又气又难过,看见老爹脸上的汗水流到下巴处,集结在一起,再大颗大颗地掉到秧叶上,那件显得破旧的粗布棉衣被汗水浸湿,干燥的地方是一圈圈白色盐斑。只见老头子半眯缝着眼睛,一把一把地,不快不慢地,极为均匀地撒着肥料,身子微微动着。风湿病!洪泰全身遭刺了一般,走过去,说:“爹,我来吧。”

“饭凉在锅里。”洪老头头也没抬地说,只是用袖子揩了把汗水。

洪泰感到肩上背上被晒得生痛,便朝村子走去,但没走多远,忽地想起什么,便回头问:“水柱没来?”

洪老头口气平淡地说:“别人有自己的事。你赶紧回去。”

“一句话也没给?”

“你磨蹭啥呢?回去吧。”洪老头一把一把地撒着肥料。

洪泰眼皮发涩,嘴角抽了几下,口中不自觉地杂咂吧着,很快又紧紧地闭上了。

午后,太阳更加猛烈地烘烤着沙鲁湾,沙滩被晒得发白,直刺人眼。树叶有的泛着白光的,有的卷曲着,发着蔫,但一到夜里露水下来,它们立即又能活过来。芦苇沮丧地拥挤着塞满了每个角落,似乎对生存失去了信心,露出一股委顿虚弱的气色来。空气在知了的叫嚣和无声的江流中一阵接一阵地收缩着,抽搐着。

“吃过了?”水柱鬼一样出现在洪泰身后,将正在胡思乱想的洪泰吓了一跳。洪泰看了水柱一眼,便转过身子,盯着江中一只只大小不一的漩涡。

“昨晚你嫂子闹肚子疼,折腾了一晚上,一大早我就把她送到医院去了。”水柱说。

“哦,好。”洪泰不冷不热地说。

“你嫂子痛成那样子,都变形了,只好到医院检查检查。”水柱一边用衣服揩汗水,一边说。

“先前我还看到她在你家菜地里摘茄子呢。”洪泰性子急,“算了,我爹那边也不是干不了,不是大事,你别他妈婆婆妈妈了。”

“也不是,哎呀,都说不清楚了。到医院一检查后,什么大病都没有,就是水喝多了,又是生水,又吃了肉,拉稀了,你嫂子吃东西可是有一张大嘴的。回来的时候,都中午了,没能去帮你爹。”

“男人嘴大吃四方,婆娘嘴大吃田庄,你们都守着尽管吃吧。”洪泰笑着说。

“说得也是。回来后,丈母娘又说着说那的,心疼他女儿呢。”

“去去去,别在我面前说这些,我知道你心疼你婆娘,她打个屁你都紧张她打重了,把肠子冲出来。再说了,我爹也没说什么。”

“好兄弟就是不同。”水柱松了口气,“改天闲了,咱兄弟俩喝几杯。”

洪泰没有反应,脸色越来越阴沉。

水柱推了洪泰一把,道:“就我一个人翻嘴皮磨牙齿,你倒没长耳朵似的。想啥呢?”

“你越来越像一个婆娘。”洪泰反推了水柱一把,站起来,一纵身跃入水中。

“喂,阿泰,秋交会快到了,一起去进货,要得不?”水柱见洪泰从水中冒吃头来,便喊道,“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洪泰立即又钻入了水中。

“想去就一起去。”水柱喊道,但见江水茫茫,芦苇深深,没见回音,便悻悻然站了起来,“你小子有毛病。”说完,没趣地走了。

水柱一走,洪泰就回到岸上,目光停留在那条小路上。那里不见人影,路即刻就要被晒化似的,迅速淹没在芦苇丛中,但它终究还是一条路,弯弯曲曲地拐着,直到隐没在芦苇中,突然又在远处蟒蛇一样冒出来,斜着爬上一道土坎,一头撞在一棵大树上,不顾疼痛,赶紧绕过大树,急急忙忙,猛地扎到了村子里。

两个放木排的精壮汉子一路高声吆喝着,从沙鲁湾的上头一溜烟向下游漂去。两人一前一后,裸露着粗壮的胳膊,腰间扎着汗衫,用两根竹蒿左右着木排。洪泰看得眼发花,先前横在眼前和心中的阴影渐渐散去,心里好受了很多。由于木排太宽,几乎是擦着洪泰的渡船而过,木排带来的巨大的波浪将渡船冲撞着急剧起伏,颠簸不已。两个放排人经过洪泰面前时,向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洪泰本想问问两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但见两人漂得太野,来不及问,只好将话咽下肚去。木排一去,沙鲁湾又恢复了平静。

一连几天,洪泰就在这种情形下度过。他总是天刚放亮就到了湾中,希望能从最早的一班过江者中见到那个女子。夜来,他总是在别人夜饭上桌,或吹灯休息时回去,生怕那女子因事耽搁,要过江时自己又不在。他每次翻开一本本啃了不知多少遍的小说,看得自己神经都发麻了,有时又觉得小说中的人都是他,写书的人都在依照他的样子和事情写下了那些故事。他盼望那女子到来,就跟小时候盼爹娘外出早点回来一样,只是而今又多了一层别的东西。晚上睡着,做个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一摸腹下,一团稀,便大骂自己没出息。于是,他在白天或晚上发呆时,便感到那女子是天上一朵云,江中的一条鱼,一转眼就消失了,哪能到自己心中来,和自己好?你小子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但只要一到得湾里,他就处于兴奋,紧张,急切,无奈,失望之中,因为那女子一直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坐在他的船上去。每一次他都像一个侦探,在过江的人群中搜寻着,尽管他知道那是徒劳。有时,他又像一个窃听者一样,听到别人关于对女人话题的谈论,便又觉得自己懂得了女人,便立即滋生了见到了那女子,想和她说话做事的强烈愿望,与他偶尔渴望自己稳重,成熟,像水柱那样生活的想法背道而驰,使他一次次感到恼火和窝囊。那女子似乎也在有意为难他,总是不肯露面,让他每次都是干着急,干瞪眼。他望着湾里的水雾,看着身段优美的鹭鸶和雍容的江雁,或者将芦苇叶卷成笛子状,吹出声音来,或者将身子泡在水里,等着,只要岸上有响动,或者听到有人唱情歌,吹唢呐,他就神经质地往船上爬,然后又是失望……

“阿泰他爹,阿泰这孩子咋啦?丢了魂似的,病了?”陆大婶看到洪泰神情阴郁,没精打采地回来,便问正在编背篓的洪老头。

洪老头抬头看看儿子的背影,叹了口气,道:“没啥大不了的,闷罐罐,从小都这样,现在该懂事了。”

陆大婶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摊开围腰布,纳起鞋子来。她跟着叹息道:“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说有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死了娘,这辈子可就要多吃苦了。阿泰这孩子我可是看着长大的,心眼实,不走歪门邪道,倒是你做爹的福气。”

“啥福气不福气哟!念了十几年书,也没挣一只国家饭碗回来,一个没出息的人,哪来的福气?”洪老头正在给背篓上架,四处找不到上架的铁片。陆大婶忙回到屋中将自家的拿了来,递给洪老头。

“咋这样说呢?一个儿子顶两个女娃娃,横竖说了,他也是要给你养老送终,叩头作揖的。国家饭碗没挣回来,可总比不识字强。”

“还是女娃娃好,女娃娃才是一个顶俩呢。”

“都好都好。”陆大婶笑着说。

“唉。”

“眼下到处都看钱,人人都要钱活命,钱都比命金贵。年青人心大了,野了,找钱不说,还要到处招惹这个女娃娃那个女娃娃。想想我这辈子,没攒几个钱,还不是照样活过来了?钱少,就图个清静安逸,守着本分就行了。阿泰他爹,你说说,这是啥原因,我家大妹子凭啥要跟着人跑到安徽去,去就去吧,去了为啥又不捎个信儿回来?这么久不见音信,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家里穷,没钱,苦了她了。可那死娃娃,再苦再穷,嗲娘在呀,为啥要背着跟外人跑了呀?”陆大婶说到这里,伤心地抽泣起来。

“你家大妹子走了大半年了吧?”洪老头停下活计,跟着陆大婶唉声叹气。

“半年多了,连个信儿都不给,她还把爹娘放在眼里吗?他爹才是闷罐罐,我找谁说去?下头的弟弟妹妹又小……”

“看你想哪了?女娃娃贴心,肯定会回来的。”洪老头点上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你不是说现在到处都闹着挣钱买房子吗?大妹说不定挣了大钱啦,再说,她有了钱,哪会忘记两个老人呢?”

“你说得倒是好听。”陆大婶用衣袖揩干眼睛,又一针一针地纳起鞋底来,“还是儿子好,守在老人身边,不野不乱来……”

老女人这话刺痛了洪老头的心。他默默地看了几眼老女人,明白她的精明,可不赞成这个说法,相反地,他当初的主意就是让儿子做买卖,做买卖远比撑渡船好。

“年青人,哪会顺着老年人的心思哟,你见过?没见过吧。就别瞎操心了,操多了,还给你瞪眼睛。”末了,洪老头说。

就在洪老头和陆大婶在院子里说话这段时间里,洪泰不动声色地回到屋子里,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日头偏西,他才跑到湾里,神情黯然。他渡过了两船在江两边等得发咒的人。他一句话也没搭理,众人迫于他的冷淡和满脸黑气,只好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看着那群人急不可待地走上那条小路,他的心思立即又被撩拨起来。他仰面倒在船上,任凭傍晚的凉风吹动他的头发,脸,胸,腿和脚,任凭渡船轻微摇晃着。他凝视着满天云彩,心也被那渐次拥挤着的云彩牵着,包着。突然,几滴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流到了耳朵里。他猛地坐起来,一阵羞耻和难堪使他满脸通红。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船板,然后,将手举起来,望着血从手指上渗出,滴到船上。疼痛使他有些昏聩的脑袋清醒过来,但这仅仅是瞬间的冲动,疼痛逐渐消失之后,他又被空虚和惶惑包围着。他焦灼地望着湾里,水雾开始弥漫,乳浆一般在空气中流淌。江水缓缓流动,他又盯梢着水看,江水将他的视线拉长,一直到湾的尽头,那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芦苇像一堵厚实的墙,把湾外的世界和他隔离开。“她难道就不再来了吗?蒸发了?”他不止一次问自己。他觉得想见到那女子,就跟想把彩云留住一样,枉然。

“过湾呢——!”对岸传来一声长长的吆喝。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洪泰站起来,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焦急地朝他挥手。

“来咯!”竹蒿一伸,船便向对岸移去。

“快,小师傅!”那人慌张地说。

洪泰正为心事被搅扰而恼火,见那人催促,便粗声粗气地说:“慌啥?你等不得就自己飞上来。”

“对不住了,小师傅,天晚了,我还得赶路!”说罢,那人不住地朝后瞅着。

洪泰把船稳住了,说:“上来吧。”

那人猴子一样几步便蹿过踏板,跳到船上。船一动,洪泰就看到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那人问:“多少钱?”随即掏出一张十元钞票。

“五角。”

那人将钞票塞到洪泰手说,说:“不用找了,都给你了。”

洪泰好奇地看了看那具蹲着的背影,撇了撇嘴:“算了吧,要么你给五角,要么就不用给了。”

“那,好。”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目光又回到刚才上船的地方,道,“快点!”

这时,岸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把船停下!他是骗子!快把船停下!”

“咋回事?”洪泰机警地停下船。

“他娘的胡说八道,别听他的,快开船!”那人极度恐慌地叫道。

叫喊的人跑到了码头,在他身后立即又出现了几个手拿棍子的人。那人双手放在嘴边,喊道:“把船停下,快把船停下!”

洪泰稳稳地站在船头。

岸上的男人叫道:“他骗我们的钱和镯子。快把船停下,他是骗子!”

那人急忙将手一缩,勒紧了腰间的布,哀求道:“小兄弟,他们胡说,赶快开船,我给你一百块,咋样?”

洪泰看了看他,又看看岸上的人。那人快速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想蹭到船尾去。就在那一瞬间,洪泰看到了他怀里有一样东西闪着光。那人急忙侧过身子,一只手按在胸前。

岸上的人焦急走来走去,有两个小伙子正在脱衣服,看样子是想跳进水中,在水中追船。

洪泰对岸上人喊道:“等着吧,我会让他把东西还给你们的。”

那人眼见事情败露,便站了起来,握着拳头对洪泰说:“别管闲事,你开不开船?”

岸上的人又喊叫起来,洪泰趁那人朝岸上瞅那当儿,猛地扑上去,将那人掀翻在船上。

那人虽然慌了神,但身手敏捷,一个狠扭就爬了起来。洪泰再次扑向他时,顿地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此人。但那人没容他多想,就在他肚子上猛击一拳。两人便在船上厮打起来。

这时,船已行至江心。岸上的人见两人打斗,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办。打斗中,两人的衣服都被扯破,那人怀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掉在船上。那人急了,也顾不得那些宝贝了,一脚狠踹,就踹在洪泰身上。洪泰一个踉跄,那人瞅准破绽,对着他腮帮又是一拳,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洪泰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两眼冒火。那人见他这样子,以为要拼命了,心里一虚,便朝后退去,不料被竹蒿一绊,他胡乱挥舞了几下手臂,扑通一声仰面栽入水中。

洪泰一纵身跳进水中,揪住那人的头发就往水下按。那人挣脱了,朝前游去。洪泰又抓住他一条腿,朝下猛拉。这时,岸上那两个已经脱光了衣服的年轻人也跳下了水。那人慌了,憋足气,弯下身子,混乱中抓住了洪泰的头发,狠狠地朝水里按。洪泰猝不及防,呛了几口水,顿时感到全身无力,那人趁机再次将洪泰抓住他衣服的手挣脱掉。当洪泰钻出水面的时候,那人已经游到岸边。他怒喝一声,奋力朝前游去,但为时已晚,那人一上岸就狂奔起来,一眨眼就没了影儿。

“他娘的,白白地让那小子跑掉了。”洪泰气恼地坐在船上,耷拉着脑袋。月光照着他的脊背,闪着幽幽的光。

“没啥,人虽跑了,但东西还在。”为首的那中年汉子说。

洪泰抬头瞟了那人一眼:“他怎么会骗了你们的钱?”

“骗子不说话,脸上又没刻着字,说他就是骗子,谁知道?说来话长,我小儿子病了,他奶奶信神信命,就背着我和我媳妇请了一个郎中,其实就是一个巫医,就是刚才和你打架的那年青人。他自称能除病除灾,几句话就把儿子他奶奶给哄了,把他当神仙一样,就差要供起来了。他小子装得倒也挺像的,嘴里念叨个不停,说是作法,驱除鬼怪。事后,他一开口就要五百元。儿子他奶奶那一把年纪,不糊涂都不行,不仅把恭恭敬敬地把钱递上去,还给他叩头作揖。那人趁她没留神,又将我家祖传的两副镯子和银器给偷走了。然后,他装着给我儿子喝了掺了火纸灰的水,就说上茅房,其实就是趁机溜走。幸亏我回来时,那小子刚刚离开,我问清楚了情况,发现事情不好,才带着人追了出来。小兄弟,多谢你帮忙!”

“这有啥好谢的!”洪泰还沉浸在没抓住那骗子的懊恼之中,听那中年汉子这么一说,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那中年汉子见时间不早了,便带着一帮人走了。临走时,还将他们的住址告诉了洪泰,邀请他有空了到他家喝烧酒,还说他家还有很多存了快一年的老腊肉。

朗月当空。

洪泰收船时感到浑身发冷,手心和头上冒着虚汗,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他重重地打了几个喷嚏,最后一个几乎将他抽了过去,感觉鼻腔都给喷裂了似的。他穿上衣服,回到家里。

水柱过来,原本是叫洪泰喝酒的,但见他早早睡下了,就说改日再喝。洪泰没有睡过去,他叫住水柱,后者见他满脸大汗,以为是天气的缘故。

水柱坐在床边,道:“你这几天怪得很,都想些啥?”

“想喝水。”洪泰蔫蔫地说。他不想让水柱看出他不舒服。

水柱站起来,到厨房里给他倒了一碗凉开水。

洪泰一口气将水喝得精光,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息让水柱感觉更加奇怪。

“真没事?没事你叹息啥?我就说嘛,看起来怪怪的,丢了钱丢了魂似的。你到底咋啦?”水柱问。

洪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我有啥事?你别瞎猜了。”刚一说完,他便打了一个喷嚏,一脸通红。

水柱将手伸到洪泰的额上,立即遭电击一般缩了回来,又放上去,叫道:“滚烫!发烧了,绝对发烧了,还说没事。老叔!”他想叫洪老头进来看看。

“你喊啥呀,撑着了?”

“你发烧了,额头上放一块面团,都烙成饼子了。”

夜深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绀碧无垠。

洪泰昏昏沉沉,似睡非睡,鼻孔里拉风箱似的。眼皮又涩又粘,像几块灼热的胶皮,他一睁开,又不得不立即闭上。脑袋像一只灌满了泥浆的罐子,只有转动一下,才感觉与身子连在一起。朦胧中,那个骗子的影子又出现在眼前,那面目在清淡的月光下明明白白,是啊,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还和他说过话。但他又很快地否认了这个想法,以为那仅仅是一个幻觉,看花眼了,根本就不会见过这么一个骗子。不过,他没有放弃这个念头,尽管发烧使得他满脑子混沌,要想回忆起过去的一鳞半瓜来很难,但他固执地对自己说:见过这个人!

这样想着,发烧越来越严重,便在迷糊中睡着了。半夜,洪老头进来给他额头上换湿毛巾时,看见他身子露在外面,便拉过床单盖在他身上。老头子分明感到了儿子身散发出的那股灼热的气流,把他吓了一跳。

儿子这是咋啦?洪老头也没法搞清楚。

连续几天,洪泰都只能躺在床上,明显地消瘦下去,眼眶深陷。洪老头左请右央,也没人答应帮他儿子做临时帮手,无奈,洪老头只好到了湾里,将他穷死也不再撑渡船的誓言扔了,除了痛风病,他身子骨还能支撑。到了他这把年纪,爱儿子胜过爱女人,一日不见就慌慌的。这期间,水柱也常来看洪泰,还给他抓药,有一次还将媳妇带了来。水柱做起了蘑菇生意,闲暇时又在一见私人砖瓦厂开拖拉机,这让洪泰很吃惊。洪泰看了看水柱的女人,心里一咯噔,旋及又想起那个姑娘来,心猛地一沉。

水柱见洪泰脸色不好,心里也不好受。他在床沿坐了下来,叫媳妇帮洪老头做事情去,自己跟洪泰说说话。

“泰斗……”

洪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才是你婆娘的漏斗!”

“秋交会糖球节马上就到了,我想到元德进一批货,顺便把上等的蘑菇弄器乐,准赚!”

“赚个铲铲!”洪泰没头没脑地说。

“能赚个铲铲也是赚。咋样,一起去?老呆在船上,闷在床上,鸡巴都得生锈。”

“好。”

水柱很高兴,说:“不过,有句话我憋了很久,一直没敢告诉你。”

“说。”

“你整天泡在湾里,能有多少油水?名义上是承包,说白了,还是公家的。你看看现在,哪个人不想钱,巴望着拉的屎都变成金子的?这一辈子就靠那条破船,你能活出样子来?到头来连个女人都不跟你。眼先,先赚了票子再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去撑渡船了,跟我一起做生意,包你在几年之内就肚皮大,腰包鼓,漂亮姑娘跟着你跳舞。”水柱唾沫飞溅地说。

“是你追着你婆娘跳舞吧?”

“哈哈,老子鸡巴才想跳舞呢,别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

“就你那脾气?”

“别岔到一边去了,我说的可是正经话。”

“撑船不至于饿死人吧。”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想想,那条破船能养活几个人?现在每个人脑子里装的都不是脑髓,是经济,效益,票子,是买卖,是谁都不让谁的竞争,谁死谁活,都全拿在面上来说了,一个心思:除了钱,其他的都他妈的不算。听我说,副业咱们先干一干,但那玩意儿毕竟是小本买卖,又辛苦,罢了。我们不妨也学着到大城市里去做衣服、药材等生意,买一些低价的衣服回来,高价出售,不赚才是怪事。”

“你脑花开了。”

“别打岔。当然,乡里乡亲的,也不能赚得没良心,谁的屁眼儿黑得跟煤炭一样呢?起码我不会,能赚点就行了。你好好想想,现在你上头有老叔,岁数也大了,身体越来越不济。你自己呢?还是光棍一条,手头没有数的,以后你拿什么娶媳妇,给老叔养老送终?”水柱像一个老者一样将嘴巴凑到了洪泰面前,洪泰一掌将他脸推开。

洪泰心里一动。

水柱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头乐了,又闲侃了一阵,便带着媳妇回去了。但他担心洪泰改变主意,就三天两头地过来与他闲聊。洪泰没钱,就跟他爹说,洪老头以为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但见儿子真的想做一番事情,就将积蓄拿了出来。虽然这古怪的老头子对两个年青人都不大放心,但转念一想,两个人在一起做事情,多半不会有差池的。八月下旬,沙鲁湾雨水多,空气潮湿,洪老头的风湿病就犯了。他忍着疼痛,赶着给两个年青人烙馍馍,做汤团。水柱明白老头子此举的意义,那就是要他在生意场上多拉洪泰几把。水柱笑了笑,心里说,这是自然。

两人提前一天赶到元德市。水柱走的地方多,做事又大大咧咧,旅馆一找好,就带着洪泰到处走,告诉他这里是火车站,那里是汽车站。过了曲水大桥,便是市中心,便指给他哪里是批发区,哪里有窑子,哪里是学校,等等。但洪泰心里冷冰冰的,对城市并不像水柱那么上心,对他的话也似听非听。

“你知道不知道元德有小香港之称?”水柱看着豪华的临江酒楼,问正在系鞋带的洪泰。

洪泰环顾四周,见到的多是赶来参加秋交会的各路商贩和单位,无数广告标语,数不清的车辆,道:“不像。”

“可人人都这么说,我想也差不了多远。反正来这里做生意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多,什么人都来了,不成香港,就成澳门。”水柱说道,随即提了提裤子,仿佛那不是裤子,而是两条长条形的袋子似的。洪泰想,要是碰到一群香港澳门来的大商人,你小子真能神气活现,我就服了你。

水柱指着城北山上的一座大楼说:“看,那就是凤凰楼。”

“倒还是像一只凤凰。”洪泰的思绪立即被那只水水泥和砖块浇筑的大鸟给捕获了去,尽管在他突然涌上来的那点诗意的感觉里,即便是凤凰,也只是落在曲水里的凤凰,一只想飞也飞不起来的大鸡而已,“上去看看?”

水柱一嗤:“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一座拿百姓的钱胡乱整的一座破楼吗?我可没心思去看。明天人山人海,到处都在抢生意,做买卖,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旅游的。”水柱将“做生意”三个字说得很重,洪泰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肚子里也笑自己怎么也跟着学起城里人来了。

两人继续溜达。人们满面春风,欣喜莫名。在曲水边,洪泰突然想起了沙鲁湾,心顿地一沉。他开始怀念那只老渡船,无边的芦苇,芦苇丛中的野鸭,沙滩上的鹭鸶。他想回去了。

一走到曲水大桥上,水柱就让又累又渴,说早早歇着才好。

洪泰指着一暗处问:“那就是济恩寺?”

水柱看也没看,点上一支香烟,扔给洪泰一支:“对。”

“明天去看看,咋样?”

“又来了,想做观光旅客?名胜古迹就是那么一回事,看得再多,它们也不会在你口袋里塞一毛钱。”

洪泰肚子里骂道:“你小子连鸡巴都要吃钱的。”

水柱以为洪泰不高兴了,便回过头来,用安慰的口气说:“有时间再说吧,最好是下次来再看。明天得一早起来,先走走,看看火色,关键是哪些地方的批发货价钱低。下午我们就能赶回去了,什么钱都节约了。”

洪泰仍没说话。水柱以为他还在想凤凰楼和济恩寺,便不悦地说:“你要是想看,就自个去。”

洪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他哪儿也不想去了。

第二天两人天没亮就起床了,在农贸市场占据了很好的位置,水柱的蘑菇在太阳刚刚升起一竿子高时就全部卖出去了,价钱也让他满意。

到处是人,说话的声音。元德人好奇,只要听出某人是外地口音,总要探头探脑,瞅瞅那些人的相貌,听听他们的声音,或者向他们兜售一些生意,主客之间相当融洽。从火车站都市中心,到处是关于秋交会糖球节的广告标语,音乐和礼仪小姐甜甜的声音。从省城等地来的大货摊,不管是国营还是私人的,与外地商贩或本地私人货摊拥挤在一起,引人注目。那些腰包鼓凸的异乡人都在他们各自的摊位上放上一只音箱,要么是男人洪亮粗重的声音,要么是女人尖细、甜美的声音,招一遍一遍地播放着,一个劲地宣传,其实是吹嘘自己的商业是如何如何,招徕各路顾客。他们出售的商品价格自然比平时便宜不少,质量上基本也能得到保证,因此,批发零售的人就特别多,往往拥挤在一起,喘不过气来。

水柱领着洪泰到处走动,累得一身汗,但尽头不减,仍在人堆里钻,跟那些平时见了他们那穿着打扮就要捏鼻子的人混杂在一起。人实在太多,一些商人便乘机抬价,购买货物越来越棘手。水柱嘀咕着,带着洪泰专往人少的地方去。这种地方摆放的一般都是次货,讲价处理的尤其多。水柱于是就决定批发一批小孩穿的凉鞋、短裤,成人的衬衣、裤子和女孩子喜欢的薄纱衣。洪泰将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跟水柱的钱加在一起,整整买了六大麻袋的货,在太阳西偏时,他们便赶上了去沙鲁湾的最后一班车。

在沙鲁湾,以前是经常有货郎来做买卖的,但近些年却少见他们了。人们买东西多是去本地市镇,元德地方虽大,但人们舍不得口袋中的钞票,加上来去车费也不少,便极少去那儿,去一趟的人就跟光宗耀祖似的,处处炫耀。沙鲁湾这一带虽然不是山区,但交通却不算方便,加之水路一堵,过了湾就是山,山路绕来绕去,货郎们辛苦,便很少来了。货郎不来了,沙鲁湾人也就少了一个花钱的去处,一切家用品不到不得不扔掉的时候,不轻易购买。虽然如此,人们如此捏紧手中的票子,多半还是怨路难,路太远。因此,水柱和洪泰去了一趟元德,弄回大量的货物,很快就传开了,来买的人很多。

但洪泰没有水柱来得快,他是在第三天才摆出摊子来的,而且极为羞怯,见了熟人就脸红,说话支吾。来买他东西人很少,因为很多人已经在水柱那边买了,尽管他的价钱比洪泰的略高一些。买卖出手快,是水柱的总结出来的经验,并非针对洪泰,所以他在收摊后到洪家时,听说他只卖出去一条裤子而大吃一惊。洪老头垂头丧气地坐在院子里抽旱烟,洪泰死人一样躺在床上。

洪老头见是水柱,便将头偏向一边。水柱讨了个没趣,便将洪泰叫了出来,询问他东西卖不出去的原因。

“还用问?有人抢先了……”洪老头劈头就是一句。

“老叔,我原以为阿泰早出手了呢。”

“你的是抢手货呢。”洪老头道。

水柱尴尬地坐下,递上一支香烟,但洪泰没接。

“货是一起进的,都一样,你也在场,我的货怎么就成了抢手货呢?我也不至于抢你的货吧?”

“人心隔肚皮,说得清楚个啥?花了大把冤枉钱,可是一个子都找不回来了。”洪老头烂着脸说,“你看看,乡下人能穿这些东西吗?价钱还那么贵。”

洪泰一赌气回房里去了,水柱被冷在院子里。过了一阵,他又出来,将堆在地上的货收拢,塞进两只麻袋中。

“干脆,低价卖了算了。”洪老头叹了一口气。

“有人还想再购一批。”洪泰道。他原本的意思是有人见水柱的生意好,也想跟着学,到元德去进一批货回来卖,不料这让水柱听着刺耳。

“这种事只能好一次,不可能好第二次……”洪老头磕掉烟灰,站起来帮儿子收拾东西。病痛使得老头子都路都显得很吃力。

水柱忍不住问了一通洪泰卖东西时的情形,才知道是他不会做买卖,当下就对父子俩说,洪泰的货由他帮着卖,绝对没问题。

洪家父子将信将疑地互相看了看,最后看着水柱扛着那只麻袋走了出去。

洪泰看了看洪老头,就进屋去了。那眼光在说,看你还要不要我做生意,我是那块料吗?

第二天,洪泰就回到了渡船上。水柱费了很大的劲才将洪泰的货卖出去,而且价格不低。他嘴巴功夫十分了得,即便地方上泼妇都得先让他几分,吹嘘货物的本事使人听了心里舒坦。如此一来,他替洪泰赚了不少,分文不少地全给了洪泰。洪泰要请他喝酒,他欣然应允,两人你来我往,属于男人之间的粗鲁的话都说了,直到醉成一堆泥才罢休。

经这么一醉,洪泰才觉得水柱说过的那句“不管心情如何,人都是醉给自己看的”的话说得极是。也是这么一醉,伤了他的胃,回到家哇哇大吐一气,从此再也不敢粘惹那烧人的玩意儿了。他把钱全部交给洪老头,自己专心在船上活。

渐渐地,他忘记了那个在雾中仙女一样朝他挥手的女子和那个在月光下逃走的骗子。如果某一时突然想起她来,他就钻到水中,让江水将那烦躁冲走。同时,他也听从了水柱的建议,买了一些香烟和茶叶,放在船上卖。茶水极为便宜,一毛钱一碗,凉热随过客自己取拿。

陆大婶的闺女从安徽回来了,这是陆大婶和沙鲁湾的人没想到的事情。之前陆大婶就收到一封信和一张两千元的汇款单。信上说她不久后就将随新婚丈夫回娘家来看看。陆大婶一辈子都都没有收到过这样多的钱,心里又悲又喜,躲在屋子里哭了很久。这女子的走,损了陆家门面,陆大婶心里琢磨的就是不让人知道她闺女要回来。可她苦了一辈子,也不识字,替她念信的是一个念过初中的女子,这女子边念边笑,陆大婶难堪地别过脸去,叮嘱她不要声张出去。对于那个年青女子来说,事情既然已经是这样的,有啥大不了的,而且她还认为,不让人知道信中的内容,那自己不是白念了?于是,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陆大婶几天都没敢出门。她一想起一家人的苦,就躲在屋子里哭,怨死得早的丈夫。哭过了,就拿起丈夫和闺女用过的东西来,看得出了神。

陆家闺女带着一个穿戴讲究,比沙鲁湾头号体面人物水柱还耀眼十倍的小伙子,踏上渡船。洪泰虽然认识陆家闺女,但近来心思像被鬼掠去一样,成天无聊之极,因此见到这样一对新人,洪泰突然觉得沙鲁湾亮堂起来了。

陆家大闺女结婚的神速,跟她来去一样,让沙鲁湾人极为惊讶,再看两口子穿着打扮,便明白其日子过得也极滋润。后来人们才知道,她在婆家先是做假烟生意,赚了钱,建了房子,便开了个店铺。这同样让沙鲁湾的人瞠目。人们私下议论,她做事神速,莫非这次趁回家的机会,生了孩子再走?

陆家大闺女名叫菊花,细眉大眼,圆脸圆鼻,头发发黄,额头狭小,只有那小嘴一闭,脸颊两边一对浅浅的酒窝,十二分中看,算得上是沙鲁湾的好女子。当然,上面的简介仅仅是没有离家前的菊花,而今大包小包揽着回来,身边又多了一个当家作主的人,菊花业已不是以前在山沟沟里见风就羞涩摇摆的小菊花,她几乎丢弃了乡下人少女的不安和羞怯,俨然一个早已习惯在商场上打拼,大手大脚的富有女人,尽管有装腔作势和俗气无比的嫌疑,但她爽快的笑和不停地向熟人打招呼的大方神态,便使很多沙鲁湾人既眼红,又自愧弗如,觉得自己矮小,没出息了。

女子和她丈夫一支一支地将香烟递给船上的人,洪泰一支还没抽完,立即感到眼前白影一闪闪,又一支香烟落在没怀里或被塞在手中。如此而来,他倒显得很不自在,心下想:这菊花想不到这样阔气,以前真没看出来。

菊花虽说满面春风,得意洋洋,却也不住地拿洪泰来看。以前的那个在学堂里读书的毛头小子,如今已经是一个大男人,也就忍不住拿自己男人与他做了比较,显然,她男人除了那一身打扮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同洪泰相比的了。但见那男人身材瘦小,皮肤白净,文绉绉的,显得精明过于。菊花当即便感到一丝莫名的委屈和不平涌上心来,便大声埋怨太阳太大太毒辣。那男人赶紧递给她手帕和扇子,但她将它们拿在手上,却没用。她狠狠地瞪了几眼洪泰,想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专门给我看的么?洪泰偶尔也看看她,却没任何表示,心里说,这出门的女子就有能耐。

下船时,菊花全然不顾人们眼中的轻蔑、羡慕、妒嫉和讥讽,将一张大额钞票和一条高档香烟一古脑儿丢在船舱里,三番五次邀请洪泰收工后到她家坐坐。

“菊花可是要长住一段时间的。”洪泰听过湾的人说。

“你咋知道?她亲口告诉你的?”有人问。

“她哪能对我说话?现在她可是阔人。不过,瞧她那样子,八成要住一阵子的。”

“莫非是回来生娃娃?她那脸色,都熟了。”

“哈哈!这你都看出来了?了不得。我看不见得,天热,你脸不也红得熟透了。”

“依我看,保准是肚子里怀上了,你见过哪家的媳妇脸红成那样的?”

“……”对方答不上来了。

洪泰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心下笑那几个人简直就是在乱弹琴。

菊花回家的事情,轰动了沙鲁湾。尽管诸多人等暗地里说东道西,冷言冷语不停,但终因菊花口袋鼓凸,又在外见了世面,便将心思转到好奇和嫉妒上去了,议论也改成了菊花带回来多少钱,是不是要造房子,见了菊花面也自卑起来,笑嘻嘻地接过菊花或她男人递上来的香烟,又笑嘻嘻地让他们用他们从没见过的闪光的打火机啪地替他们点上,末了,讨好几句,恭维一番,一个劲地点着头,胡乱问问外面的人事。这让陆大婶感到好受了许多,出门来也觉得有票子撑着腰,怕啥呢?

“大婶,大妹子回来了?”见到陆大婶,人们总要这么问,他们中的很多人是早跟菊花打过招呼的。

陆大婶皮笑肉不笑地搭讪道:“刚回来。他黄大哥,闲了过来吃夜饭。”

“这,咋使得?咋使得?”被叫着黄大哥的男子心里得意,打着哈腰说。

“乡里乡亲的,有啥使不得的。”

这样的对话,业已成为形式,双方都满意。但总还是有人见了陆家人就一脸阴沉,说话阴阳怪气,让陆大婶心冷。即便见了菊花的弟弟妹妹,也得要变着法子挖苦几句,说出陆家一家人都是一路货的话来。

洪泰很晚了才收船回家。刚吃完饭,水柱就摇着一把又大又圆的蒲扇,光着膀子,一摇一晃地过来。洪老头将菊花回来的事情说给他听,他说他早就听说过了。洪泰一边用凉水擦身子,一边问他跟菊花说过话没有,水柱嘴巴一瘪:“我才不跟那种骚货拉喳。”

洪泰笑了,笑得很响,说:“你拉啥喳?关你啥事情了,说得那么难听。你要是到了那种地方,也会干出那种事情来。”

“那可不见得,将心比心,沙鲁湾几时出过这种伤风败俗的人?这次她跑到安徽,下次说不定就跑到广东,趁你不注意,干脆跑到小日本那里去了。”

“她倒真做得出来,偷偷跑出去,胆子大。不过,她现在在安徽过得挺好的,连口音也变了。”

“这叫忘本!”

“不叫忘本,叫啥?”洪老头啪地吐了一口痰,不料动作过大,引得腿又疼痛起来。他嘘了口气,看了看陆家那边的光景,继续道,“话又说回来了,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过得安逸舒坦,又晓得养老送终,尽尽本分,也算是一个人。”

水柱无话可说了。洪泰也洗完了澡,端了条凳子出来,与两人聊天。聊天也并非一件轻松事,洪泰很快就感到百无聊赖,他爹和水柱说了什么,他也没听进去。

“哟,这么多人!”话音未落,陆家院子的门打开了,昏黄的电灯光中闪出一个婷婷的女子,一身白色连衣裙,耳上坠着闪光的坠子,“水柱也来了?啥时候来的?咋不到我家坐坐?”

众人吃了一惊。菊花神采飞扬地站在他们面前,回头一喊:“福根,娘,你们都出来坐坐。”

水柱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别过脸去。洪泰抽着晌午时菊花给他的香烟,见她正盯他手看,就不安地扭了一下身子,赶忙将屁股下的凳子让出来给了她,转身进屋另端了一条出来。

院子里立即热闹起来,菊花的笑声尤其明显。主客互相寒暄之后的冷场,全由菊花几记嘴巴哈哈给冲淡了。

菊花果真要长住,最迟也得在来年农活忙完了再走。

洪泰想,难道她真要生了孩子再走?但菊花说她暂时不走的原因是那边生意不大好,到时候由福根回去打点一下就行了,难得回来一趟,不如多住些日子,伺候伺候老人,照顾照顾弟弟妹妹。她还打算替她娘在村中开一个小店,卖些烟酒油盐之类的东西。她原本还想开一家茶馆的,但要在城里才行,加上她娘年纪大了,弟弟妹妹又要念书,无人经管,找不了几个钱,便作罢。她男人福根一直很少说话,洪老头立即便觉得他不错,虽说是生意场上的人,但实在,不浮躁,不多言多语。但洪泰却觉得他是在装,便懒得搭理他。

菊花一支接一支地将香烟散给各男人,好像发烟是她的职业似的,其熟练和潇洒的动作使洪泰又一次吃惊。菊花见他那样子,暗自笑他傻。

水柱闷闷地抽着烟,不是菊花的,而是自己的。菊花将烟给他,他不说要,也不说不要。要是不小心丢到地上,他也不捡起来,当没看见。菊花受了刺,心中不快,但脸上还是堆着笑。她的注意力在洪泰身上,眼睛紧盯着后者不放,目光灼热烫人。她很少同自己男人说话,即便搭几句,也少了几分热情。

这夜清凉得像在空气里掺了冰屑。

过了几天,菊花的男人就回安徽去了,菊花和弟弟将他送到了元德。回来时,她坐在洪泰的船上,将凉鞋脱下,露出白嫩嫩的腿给洪泰看。洪泰不知道是叫她姐好,还是叫她妹好。他想,安徽那地方可真是好,菊花去了才一年,就变得这般标致,还赚了钱。菊花天上地下无所不谈,使洪泰听得入迷。一看到洪泰这痴憨相,菊花就打心眼里高兴。船到岸后,她将弟弟支走,然后一趟一趟地坐在船上,帮着洪泰招呼客人,帮他收钱撕票,将茶水倒在碗里,大声吆喝大家尽管喝,俨然一个船主妇。她立即又心生一计,何不将自己带回来的香烟拿一下到船上来卖呢?只是那些香烟在沙鲁湾看来,实在是太贵,无人敢问津。沙鲁湾的男子一般都抽极为便宜的香烟,价格多在一元以下,要是谁家男子买了一元五角的香烟,被媳妇撞见,后者立即会跳起来:“老先人,一块五就这样被你给糟蹋了,一块五我要买多少柴多少米呀,现在被你那张臭嘴一吧,就给吧掉了。你富,你有,你有个球。你这背时砍脑壳的,败家子!”菊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菊花在船上张罗,洪泰倒也少了许多活,可以躺下来抽一根烟,磕一磕眼皮。一连几天,菊花都找了借口到船上来。起初,洪泰跟别人一样,认为她不过是在外面游荡惯了,时下回到家中,男人又先回了,过得太清静,无聊,顺便出来散散心,解解闷。后来,众人和他都察觉到了,这女人如此频繁和殷勤地到船上来,是有来头的。

洪泰又恼又怕,万般无奈。

众人以为菊花既已在外面见风识雨,心自然野了,浮了,而今男人又不在身边,便又了机会粘上别的男人。

菊花要洪泰叫她姐,洪泰憋了几天才叫出来,惹得她咯咯直笑,像鹭鸶发情时的叫声。洪泰一听到她一声声“洪泰兄弟”,也是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就跟他第一次叫“菊花姐”一样,感觉极为别扭。只是时间一长,叫得顺口了,自然那了,做姐的倒真的像姐,做兄弟的偶尔也装装糊涂,像一个小兄弟了。

事情远不止这些。几天工夫下来,事情的发展就让洪泰更加吃惊了,也是他那个年龄的男子难以招架的。这突然性就跟菊花领着她那个精明的男人出现在船上一样,当时他就感到,即便他娘活着从坟里站起来,让他惊讶的感觉也无外如此。每次菊花屁股一扭一摆地走下渡船回家时,洪泰就盯着她的背影看上老半天,有时也想起那个在某天清晨的薄雾中朝他招手的女子来,心突地一沉,立即又悬起来,脸色变了,身子软了,头热了,坐在船上便成了你菩萨。又过去半个月,他慢慢平静下去,心想要是这样那样想那个女子简直没有名堂。于是,他便专注地欣赏菊花,看她的眼睛,胸前活泼的两个圆满的东西,丰腴的屁股,头和身子便再次发热了,便将船停在湾心,藏在船舱里,抓住那棍子,发泄完了才溜出来,心脏跳得就要撞破肚皮跳出来似的。

他常想:“也许我命就该这样,也只有这样了,谁叫这死女子跑了,还知道回来呢?”因此,他就肆无忌惮地做着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常有的梦,并有了完整的情节,吸引人的开端和让人回味无穷的结局。如此编织的故事毫不逊色于任何印在书上的故事,虽然那个已经离开沙鲁湾的精明男子不时地在他眼前闪动,让他懊恼和害怕,但很快地,他就将那男人甩开,专心地做着那个梦。

洪老头和陆大婶都蒙在了鼓里,而菊花施展的本领使洪泰很快就失去了防范的本能和本事,稀里糊涂地沉了下去,接受了她的挑逗。他想,这女子生来就大胆,长得不错,疼人。

但洪泰终究是念过书的人,对于菊花的行为渐渐感到恼火和不安。菊花是有男人的妇人,她如此挑逗自己,就是对那男人的亵渎,而对于自己来说,面对一个已经有了丈夫的女人,就不应该接受她的殷勤。于是,他拿阴沉的脸色对付菊花,菊花说什么,他都不予搭理。菊花气得连续几天不到船上来,还说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一开始,他还觉得轻松,但两天过去,他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那个在清晨薄雾中的女子又浮现在眼前,加剧了他的焦躁情绪。他不得不承认,他是菊花的人,菊花是他的人。

菊花性急,熬了几天,终于沉不住气,跑到渡船上来,却拿后脑勺和背给洪泰看。洪泰慌得说了几句贴心的话,却因为慌乱而结巴起来,头上冒了一层油汗。菊花笑了,他也咧嘴笑,两人之间的阴霾就散了。但一看到菊花开心的样子,他的毛病便又犯了,那个精明的男子又从遥远的地方蹿来,横在两人之间,对他怒目而视,手中一把刀,正刺向他……

入夜,沙鲁湾的水雾弥漫开来,缓慢地朝曲水下游移去。船停在湾心打转,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漂浮在水上的巨大的盒子。

洪泰靠在船壁上,怀中抱着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咬了他的舌头,咬了他的肉,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起初,他听凭女人的摆布,石头人一样地看着女人剥光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像一条白花花的蛇一样蠕动,爬行。当身子热得不行时,他伸手住住女人胸前那两块饱满而软软的肉,女人就架在火上的羊一样呻吟起来。这时,他身体里猛地爆发出一股巨大的能量,一翻身便将女人压在了身下。

“你男人……”洪泰终于将哽在嗓子里很久的话吐了出来。

女人倏地抬起头来,盯了他很久,又将头埋在他胸上:“我咋不晓得他的心思呢?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

“啥心思?”

“你说啥心思?”

“要是他知道了……”

“他没长千里眼顺风耳。”女人撇撇嘴。

“……”

“跟了他,算是我瞎了眼,他可是个除了钱,啥都不在乎的人,恨不能拉的屎都是金子。”菊花缓了一口气,将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说,“当初我跟他,就是脑壳发胀,啥都没想,以为只要有钱,还怕活不了一辈子?但我想错了,那可是个精明得翻山的生意人,心肝都让钱给弄黑了,还经常打我,骂我,在朋友跟前糟蹋我。这还不算,更气人的是,我们结婚都五个月了,我都没怀上孩子,他又打我,说我没本事,拉着我到医院做检查,结果是他没本事,身子有病,治不好的,我们什么也生不了了。这下他才乖了一点,听话多了。他跟我回老家来,装得就跟菩萨一样。”

此事过去后,菊花就很少到渡船上来了。这是洪泰要她那么做的,理由的是过船人多,眼就杂。菊花倒是很温驯地答应了,在家中成天笑嘻嘻的。有了心上男人的女人,将什么都想得极为美满,即便蹲在茅厕中,那股股臭味都是香的。洪泰要她做什么,她绝无二话,立马便做,每每让洪泰惊讶。

但洪泰脑子里装的不是泥巴,好事做了,心思也跟着有了,菊花虽说是他的人了,但名分却不具备,他依旧得小心行事。菊花也答应了他,不再去安徽,那个清晨,在雾中朝他招手的女子,渐渐远离了他的生活,他很难再想起她来。

腊月刚到,菊花的肚子就隆了起来。洪泰看在眼里,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又急。最高兴的,当然是菊花本人了。以前做别人的婆娘,大半年了,除了挨打,肚子里却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让她焦急万分。如今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一块肉,实实在在的,比她赚了一大笔钱还让她高兴。一见到洪泰,就悄悄而得意地拍拍肚子,嘻嘻地笑。有时,她偷偷溜到渡船上,同洪泰商量领结婚证的事情。洪泰见情势不容耽搁,提议立即得去领结婚证,不料菊花却拉着脸说:“太晚了。你想想,我大着肚子跟你去登记,人家不把我们的脊梁骨戳成几节才怪。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逮住机会我再跟福根离婚。现在,就是把嘴巴管严点,千万别声张出去。”

洪泰说:“还是你主意多。”

菊花要洪泰将耳朵贴在她肚子上,听里面的动静。洪泰贴过去,说那小东西在里面乱蹬乱踢呢。

“叫你了吗?”菊花问。

“叫我啥?”洪泰不懂。

“你真是南瓜脑壳。叫你爹呀!”菊花笑道。

“他在叫娘……”

“是儿子!是儿子就该先叫娘,是女儿……”菊花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该叫爸!”洪泰兴奋得张着嘴。

“叫爹,不叫爸。你究竟听出来没有,是儿子,还是女儿?我可是想要个儿子。”

“什么我都要,反正是我的。”洪泰又将耳朵贴了上去。

“好了好了,你这样子会把那小东西给压扁的。”菊花扳开洪泰的脑袋,洪泰却感到腿根处那棍子发硬。

陆大婶近来过得舒坦,脸色也红润起来。她见女儿肚子里有了,便要她赶紧给安徽的男人去封信,说快生了,要他赶紧回来。

这话吓得菊花出了一身冷汗。她打发走娘,便躺在被窝中想法子。她不敢将离婚的打算告诉娘,否则,她娘一定会撕烂她嘴。可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办法来。事情的后果她早料想过了,那可不是她愿意面对的。她想洪泰带她私奔,她有足够的钱。但她已经干过一次了,这一次要是搭上了洪泰,洪老头必定将她劈成碎片,那可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她想不出办法,便幽幽地哭,像猫在呜咽,直到哭得没有力气。当她下了床,立即又变得跟往常一样,搂着肚子叫心肝,见了洪泰便又有了底气,心想,有这个男人在,谁也不敢将我咋样。

洪泰照旧撑着渡船。腊月里事少了,他成天就呆在船上。大雁和鹭鸶都飞走了,野鸭也不见了踪影。芦苇黄了,芦花飞了,湾里就是黄耷耷的一片。芦苇被大片大片地割去,用来围菜园子或做柴烧。曲水瘦了,沙滩也大片片地显露出来,灰白灰白的。江水清澈,远看湛蓝,就跟在鸡蛋清里放了蓝色颜料似的。水藻之类的东西开始生长,长条条的,在水里摇动,形似美女披到腰际的长长的秀发。江水静静流动,偶尔可见一些银鱼在鹅卵石和水藻之间穿梭,业已失去热力的阳光照下去,闪闪的光一跳一跳的。一阵风吹来,人一个寒噤,沙鲁湾也微微一颤,却静得失去了分寸,就连着地无声的猫狗在沙地上迅捷地跑过,也会使沙鲁湾一个轻微的动弹。这情形预示着冬天已经来临。

开春的一日傍晚,洪泰刚渡完一班船回转,就看见水柱与几个年轻人用担架抬着嗷嗷大叫的菊花风风火火地朝湾里奔来,后面跟着陆大婶和菊花的弟弟妹妹。洪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停了船跳上岸。他一见到菊花身下的血,就明白了。他帮着将菊花抬到船上,三下两下地开了船。过了湾,他托一个熟人替他看船,便跟着众人到了镇上医院。菊花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时地传到洪泰的耳里,吓得他一阵哆嗦。水柱沉着脸,跟另外几个年轻人在一边闷声不响地抽着烟。洪泰似乎从水柱的神态中看出了什么,难道他知道自己和菊花的事情?他赶忙定了定神,走到神色张皇的陆大婶身边,问她是怎么回事。

陆大婶话没出口,泪水倒先涌了出来。她用袖子揩了揩眼睛和鼻涕,说:“都怪我,我不该逼她。她怀了孩子,心想福根不在,咋行,就要她写封信,叫他回来,很早前,我就要她写信的,可这死女子偏偏不答应。今天我又催她赶紧写信,说再过两个月,福根再不回来,可就来不及了。一个当爹的,咋不想亲眼看着孩子生下来呢?可她就是不肯,还说我管不着。我心想我一把屎一泡尿地把你拉扯大,到头来我可管不了她了,就冒火了,要她一定得写,要是不写,就要她弟娃子写。我哪想到她竟然跟我闹了起来,又是哭,又是骂,说我逼她,还不如让她死了清静。我也横了心,逼就逼,不逼咋能把福根叫回来呢?我咋想到她不晓得从哪个地方弄了一包玻璃沫子,那可是打胎的药啊,搞不好就要丢命。死女子,她躲在屋里哭闹,一开始我以为她就是闹一闹,闹够了就不闹了,可,可咋想到那声音听起来就要死人一样。我想不对头,就去敲门,可门被她反锁着,进不去。我慌了,赶忙将她弟娃子去叫人,水柱子刚好在外面走,就叫他进来,把门给撞开,死女子那样子,都要死人了。我啥时候亏待过她,她要这样磨我。你说说,你们都说说,她为啥呀吃那种药?她为啥不叫福根回来?傻女子啊……”

洪泰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他走开了,浑身乏力。菊花弟弟和妹子围在陆大婶身边,漠然地听着她抽嗒着哭。菊花的喊叫不时地传出来,像一把把刀,一刀一刀地朝洪泰砍去。

折腾了两个小时,菊花的命算是保住了,但孩子却死了。医生说,那孩子还没出来就已经死了,而且是脚先出来的。

洪泰感到脑子被掏空,五脏六腑被挖去。他回到渡船上时,感到初春比隆冬还要冷。

陆大婶也不再逼菊花给福根写信,甚至不提菊花打胎的事,倒是看到菊花收到安徽来的信和汇款。

春去夏来,沙鲁湾里外变了个样。人们经常看到的就是默默无语的洪泰光着被阳光晒得黑黑的身子,周而复始地撑着渡船,或拿湾里的景致发呆。有时会听到他学着放排人的腔调,发出长长的吆喝:“起船了——!”惊得湾里的野鸭和鹭鸶扑棱棱地振翅而起。他照样很早就出来,很晚才回去。菊花全然换个人,目光迟钝,表情木然,身子也消瘦下去,走路轻飘飘的,像个花花绿绿的纸人。她很少去湾里,即便去了,也同样没精打采,面无血色。见了洪泰,她照旧笑着说话,但一咧开嘴,却是惨然的笑,洪泰见了,便赶紧背过脸去。她依旧帮着洪泰干活,手脚却没有以前麻利。洪泰有好几回想问问她,她那么做,究竟为啥,但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但有一次,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她不该那么做。菊花听罢,淡然一笑。末了,她告诉他,那个死去的肉块块是一个儿子。

洪泰硬着心肠叫她以后别再到湾里来了。女人先是目光发直,然后是满脸怒色,最后含着眼花点了点头。以后,她果真没再到湾里来。

菊花呆在村里,心头留着洪泰。洪泰呆在船上,心事像曲水,来了去,去了来,反反复复。他无法挣脱菊花的影子,却又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些事情,闲了,热了,就跳到水中去洗个够,或者在船舱中看小说,或打盹。但他的心思被水柱猜透了,便常来陪他说话,抽烟。当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时,洪泰纷乱的思绪中就出现了已逝时光中的光影来,两人便又一次回忆起他们天真的年少时光来。他常常默默地注视着老朋友那张熟悉的脸,拿来同年少时期的脸对照,比较,一次次惊讶了,熟悉的脸即刻变得陌生起来。他似乎也看到自己结婚以后的情形来,那就是被女人和家给牢牢拴住,面目一日接一日地老去,变黄,皮肤粗糙,皱纹遍布。再看看老朋友,也在他眼中老化了。他每次看到水柱因喝酒过多而日渐突出的肚子,脸上肌肉的松弛,他就感到好笑,也感到惊惶。记忆中的人事及其感情让人伤怀,可水柱却想始终保持他们这份友情,极力在两人感情的天平上不放上丝毫铜臭的砝码。洪泰也清楚,如此下去,友谊可能是一副很好的药剂,对自己和两人的命运都能起到救治的作用。他实在不愿意从这分友谊中跳出去。但菊花的流产所带给他的影响,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意识,一想起,便心情沉重。这一事件的产生,狠狠地给了他一闷棍,也使得他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他和菊花两人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关系,这种关系有没有可能变成现实。这一想,使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从未想过将“爱”像一件衣服一样披在菊花的身上。他难过不已,大骂自己干了蠢事,同时,他又感到卸下了重负似的轻松。

既然菊花不再到船上来,洪泰也不再到陆家院子。但令他着恼的是,三天两头总要见到陆大婶阴得出水的脸和菊花空洞的眼神,即使早出晚归也不可避免。菊花见到洪老头,也常常天南地北地拉拉家常,话还是以前的话,口气也没变化,但还是让经历人事丰富的老头子看出了端倪,那就是她不再在他和众人跟前提到洪泰。洪泰也是在回到家中,或者躺在床上,听老头子讲述这些事情的。老头子用意为何,他不说,倒是让做儿子的咀嚼不停。有时,话说得差不多了,老头子原本打算打住话头的,却还是忍不住又说了几句,多是说菊花那女子命苦,报应也多,说破天了,也得怪她自己,更怪那个薄情男人,屁股一拍,一走就是半年多,一个屁也不放一个。于是,老头子便猜测是两人有了纠葛,离了婚,或是那男子的心浮,在外面找了新的相好的,不再打算和她继续过下去,寄钱来,大抵只是发发善心而已。

洪泰听则听罢,却不作任何评论,但他一听到有关菊花的事情,就心跳得厉害,见老头子说得越发起劲,便连着打哈欠,使劲地眨着眼睛,极不耐烦地将老头子支开。

菊花可怜,但最可怜的还是自己。他这样想。

他又开始想念那个在某天清晨在薄雾中朝他招手的女子,她的形象就像用刀子在他脑髓里按照颅骨的形状大小刻画了一道道复杂的沟回,并将其填满,再也抹不去挖不去了。沙鲁湾水清,沙鲁湾芦苇多,在各种鸟儿、家禽互相追逐欢叫的时候,他就急切地希望那女子突然出现在芦苇丛中,突然朝他挥手,突然出现在他的船上,对他笑,递给他一大把红枣,喝他的茶,同他讲几句话,说说元德,葫芦峡,鬼门关,曲水上下的人事,即便只说说这沙鲁湾也无妨……他还没去过济恩寺,有是有机会,一定带她去那里,烧烧香,叩叩头……可是,清晨的水雾散了,太阳一丝不挂地挂在天上,照着沙鲁湾,傍晚夕阳又一抖一抖地往西山背后下坠,云彩当空聚敛,夜幕很快便被四面的山给吸引到沙鲁湾的时候,那女子始终没有来。

她明天会来的。他总是这样想,懒懒地琢磨着,但心里却不怀任何指望。

八月八日立秋。沙鲁湾的炎热却与日俱增,雨水也多了起来。几天毒日头,人被闷得晕眩焦躁时,转眼便是乌云横空,闪电撕开云层,风夹着暴雨在湾里恣肆地横扫,像鬼哭狼嚎,山崩地摧,一夜之间湾里的水猛涨,洪水与江水制造的巨大的声音,即使在天晴了好几天才减弱。放木排的汉子没了踪影,打鱼的人也溜走了。只有洪泰一个人还在放荡的沙鲁湾里来回摆渡。

每场暴雨之后,在炙伤人皮肤的骄阳下,在湿滑的山路上,总有送葬的队伍出现,被绿得逼人的草木覆盖的山野某处,便有人被埋掉,总有几缕青烟像亡故者的阴魂,总有几刀火纸化成灰烬,总有一根竹竿被破空,夹一盏被看成是长明灯的油灯,顶端总拴着一截剪彩得极为工整的挽帐,总有凄惨的哭号在鞭炮声中传来,总有一声声土唱有节奏地在山崖上被撞回来,散落在沙鲁湾里。

坟中不一定是尸体,往往只是一堆衣服或木头雕的人头。洪水将尸体卷走,大多找不回来了。

招魂的歌在这个季节唱得特别多。有人说那是从天堂传来的调子。

一天夜里,天黑得像锅底,狂风凶猛地冲撞着房屋和树木,树木挣扎着,发出阴森恐怖的怪叫。暴雨随惊雷恣肆横扫,敲打着房屋,一阵接一阵。很晚了,洪泰才疲惫不堪地从湾里回来,洪老头悬在嗓中的心才落了地。洪泰说他的帽子被风刮走了。他一身精湿,像落了水。老头子赶忙倒来热水,熬了姜汤和热气腾腾的汤团。洪泰洗了脸,脱下湿衣服,草草搓了一下身子,就赤条条地钻进了被窝。

外面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洪泰无法入睡,脑子昏沉。他裹紧了被子,也感到发冷。他拉开电灯,却感到莫名其妙的害怕。他关掉电灯,闪电白厉厉的光束一次次地将屋子照得一片惨白。他想起淹死在湾里的大哥和姐姐,想起了娘……他正这般胡乱地想来想去,外面传来了水柱的声音:“阿泰,有人要过湾!”

“他睡了,要过湾明天赶早!”洪老头在屋子里回答道,洪泰随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不行啊,老叔。我有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家去。老叔,麻烦你!”一个女子焦急地说道,后一句被雷声给压住了。

“这鬼天气被我们赶上了,我们也没法子,家里真的有急事!老叔,你行行好!”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大。

洪泰遭到电击一般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电灯,胡乱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洪老头披着衣服,站在门口焦灼地望着夜空,水柱在一边左顾右盼。

洪泰一见到那女子,就吃了一惊。

“她到村子里找你,找不到,碰到我,我只好带她来找你。你睡了?你瞧这雨。”水柱说道。他话中有话,意在对那女子说,能不能明天一早过湾,这天气也太糟糕了。

“你有啥事,非得走?”洪泰一边扣衣服扣子,一边问。

“是这样的,我在外地做生意,前天收到家里的电报,说我娘病重。我赶紧回来了。开始我以为我娘在元德医院住院,一去才知道还在镇上的医院里。我下了火车就往回赶,可哪知遇上这鬼天气。我娘有痛风,脑膜炎和肝癌,这次恐怕不行了。”女子很得体地说,说到她娘病重时,显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别人的娘要死似的。接着,她又说,“电报是我未婚夫打的,他在前面等我。”

“走!”洪泰挽起裤脚,冲进了雨中。

“你找死呀!”洪老头吼道。

“爹,没事的!”洪泰回过头来,“柱子,你回去吧。”

“看样子老天爷屙尿要屙到天亮,我陪你去!”水柱跟洪老头打过招呼,就跑到洪泰面前。

洪泰看了看水柱,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地,将女子夹在中间,一滑一溜地朝湾里走去。四周是呼啸的狂风和横扫的暴雨,闪电雷鸣不失时机地劈杀怒吼。沙鲁湾在颤抖,眼看就要被无边的黑夜给吞噬似的。

进了湾,女子对一个头戴宽边斗笠,身披白色雨衣的男子喊道:“水生,他们来了!”

那人可能是有独自身陷风雨中而惊恐不已,听见女子的叫声,就像被雷电击中一样,猛地转过身来,像一个窥视别人的人,突然被人在背后猛地一拍肩膀一样。

“是他?!”洪泰的记忆立即闪回到那个月光明媚的夜晚,那个被一群人追逐,与自己在船上和水中撕打的男子,“骗子?!”一声炸雷,将洪泰的惊叫给打掉了。尽管男子用斗笠遮住了他眉毛以上的部位,又用油布将脖子缠得紧紧的,但洪泰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

洪泰一时间以为真的是撞上鬼了。惊雷一次次炸在他头上,似乎要将他脑袋炸掉,闪电要将它劈掉,强大的黑暗要将它砸进肚子里去。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正要说话,又是一声炸雷,差点将他震昏过去。

那个让他日思夜想的女子,让他把心都念老了的女子,就在眼前,但转眼间,她似乎成了一个与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甚至是一个让他极为厌憎的人。

从手电筒的反光里,洪泰发现那男子在偷偷地注视着他。当洪泰看他的时候,他鼻子两边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洪泰望着那女子,后者却一个劲地催促他赶紧开船。一阵酸楚随着血液留边了全身。他咬了咬牙,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大叫一声:“上船!”

他回头对水柱说:“你就在这里等我,我送他们过去!”

“当心!”水柱将手电筒绑在船上。

洪泰跳上船,没等那两个人站稳就解开了绳子。强劲的狂风掀动着曲水,一拍排汹涌的浪潮朝渡船打来,闪电横空劈下,将浪头劈成无数朵浪花,刺眼的白光唰唰而过,雨点紧跟着砸在生铁般的水面上,水花还没来得及消失,沉闷的雷声接踵而至,闪电一支着火的利剑一般向渡船上的人刺来,而排浪与狂风几乎将船掀翻过去。船体有了破裂的声音,船篷的一边被风撕烂,像一张老兽皮一样被风雨打来打去,一会贴在船上,一会儿呼地张开去。渡船笨重地在风雨和闪电中移动,一次次地撞进无底的黑色渊薮。渊薮中似乎集中了千军万马,还有无数怪兽在争相嘶咬,无数鬼妖在打斗不休,无数冤屈者的阴魂在黑暗深处怒吼。渡船在波峰上颠簸,在波谷里旋转……

洪泰甩掉上衣,稳稳当当地站在船尾,浑身肌肉疙瘩积聚了他一生的力量。他手持竹蒿,左右着摇摆的渡船,一点一点朝对岸撑去。每一阵风过,每一排大浪打来,他身子都极大限度地弯曲,以至周身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几乎就要断开,这样才能使渡船保持平衡。风雨横着扫打着他的脸和身子,使得他几乎睁不开双眼。雨点砸在他身上,形成水流,一股股地往下淌。船在疯了一般的沙鲁湾里亡命般地挣扎,每一阵呻吟都让人恐怖。船篷里蜷缩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吓得连给对方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一边祈祷千万莫出事,一边死盯着黑塔一般矗立着的撑船人。在狂风暴雨之中,撑船人全部的精力都在船上,但另外两个人的存在时时使他绷紧的神经接近崩溃,他并没达到忘我的地步。尽管在绝境之中来不及想起过多的人事,包括那个清晨的薄雾,芦苇丛,包括菊花和她的流产,孩子的夭折,包括因抗拒风雨而带给他的恐惧和疲倦,但他照旧行使着这条破败的渡船,也行使着一个男人应有的权利,在爱与恨之间将自己扔出去。他无数次想使用手段将船弄翻,弄沉,或者借助风雨雷电的力量,让恨和爱达到彻底的境地,人们不就是这么做,而且一辈子都擅长这么做么?但他继续将船朝对岸撑去,像一个赌徒。黑暗和风雨可以埋葬一个男人,却无法打败一个男人。最后,他一把扯掉背心,丢在风雨中,闷闷地喘了一口气。猛劈下来的闪电在他身上反射出一道道剧烈的光。他熟练而准确地左右着渡船,在手电筒的光芒指引下,缓慢地朝岸边靠拢。

又一阵惊天的雷声炸响。

船终于靠岸。洪泰跳下船,将一根绳子拴在一棵树上,船就停止摇晃,安静下来。

女子下船,说了一通感谢的话,便掏出钱来,塞到洪泰手中。洪泰喉咙中咕哝着,却说不出话来,木桩一样戳着。他很想狂怒,骂人,打人,将眼前这两人一刀结果了。女子对他笑了一笑,就招呼那男子走上了芦苇丛中的那条小路。这一笑倒真的像一把利刃,猛地扎进了他心窝,也是这一笑,将他和她之间的一切关联都给砍断了,报销了。

两人手中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在狂风推送、东倒西歪的芦苇丛中晃动着,很快就被闪电雷鸣和无边的黑暗给吞没了。

洪泰粗重地喘着气,一转身跳上渡船,一点蒿,船便再次朝风雨中冲去。

此时的洪泰才感到筋疲力尽,五脏六腑死死地纠缠在一起,让他感到大病将至一般。到处是风声,雨声,雷声,恶浪一排一排地猛扑上来,一次次凶狠地朝渡船撞来……树木断裂的声音……曲水从上游冲来了很多东西……渡船越来越不听使唤……手电筒在渡船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掉进了水里,四周一片浓黑……水柱的声音也一团黑,被狂风刮得远远的……一根硕大的木头向渡船冲来……洪泰将竹蒿插进水中,突然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阿泰——!”

水柱在狂暴的风雨中奔跑,呼喊。

经过一天一夜的恣肆骚扰,在使每个沙鲁湾人坐在屋中或躺在床上猜测着后山起蛟时又将摧毁那条刚刚修好的公路时,慢慢平息下来。芦苇成片成片地倒伏在浑浊的江水里,被碾子碾过一般。躲在芦苇丛中发抖的野鸭也扑棱棱地飞起来,落在某处,嬉戏,欢叫。娇弱的鹭鸶款款地行走在沙滩上,尽量将对暴风雨的恐惧扔在江水中。一天过去,沙鲁湾恢复了平静,舒坦地呼吸着,露出它温情脉脉的神韵来。

人们在沙鲁湾的下口处找到了洪泰。他被卡在水中两块石头之间。

微风吹拂着清澈的江水,吹拂着沙鲁湾两岸绿得让人惆怅的芦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蔚蓝的长天中,云朵游弋,像一个个远古的客悠然而至,或者从更远的古道上来,带着唢呐、老腔老调和爱情。但它们随时都要离开,只见得长天,青山和江流,始终在迷恋那些声音。

一座新坟出现在沙鲁湾一块缓慢的坡上。长满了矮小树木和鸡尾草的山坡一直拖曳到水边,江水很轻很轻地拍着它的脚……

菊花将一笔钱压在枕头底下,到安徽找她男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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