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品变色龙
高二高
在泛黄的中学课本里,“变色龙” 不过是被油墨印刻的名词,是需要逐字逐句熟练朗诵的文章。那时的我蜷缩在知识的象牙塔中,固执地认为这个概念如同悬浮在云端的幻影,永远不会坠入现实的泥沼。岁月如砂纸般细细打磨,我恍然惊觉自己既像沉溺在虚幻梦境的梦游者,又似契诃夫笔下被“套子”层层裹缚的别里科夫,对周遭暗涌的变化浑然不觉。直到亲历种种人情冷暖,才惊觉现实里悄然滋生出 “新品变色龙”,也终于读懂“识时务者为俊杰”背后那复杂又酸涩的生存法则。我如同困在水族箱里的鱼,不仅要适应澄澈的湖水,更得在混着利益、算计等“调料”的污水中艰难游弋,否则便会被社会浪潮无情吞噬,还得学会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姿态,去消化这世间的荒诞与无常。
自小生长在炊烟袅袅的村庄,记忆里填满了赤城的人情味。父母粗糙却温暖的手掌、兄妹间嬉笑打闹的日常,还有逢年过节时亲戚间的“血浓于水”,以及纯粹如朝露的朋友情、同学情、同事情。因从未踏入军营,战友情于我而言始终蒙着层神秘面纱。那时的我,固执地将同学情捧上神坛,视其为不染纤尘的美玉,是超越血缘的手足情谊。可当我真正踏入社会,现实的惊涛骇浪拍打着曾经的认知,那些坚固的信念开始如冬日薄冰般,在利益的暖阳下悄然融化。
在农信社的三十年时光,像是被按了快进键的人生纪录片。我见过西装革履的商人在柜台前侃侃而谈,也见过老农攥着皱巴巴的钞票局促不安;听过创业失败的人在深夜里崩溃痛哭,也见证过暴发户趾高气昂地炫耀财富。为了在这人情场里行走,我不得不学会周旋,像只笨拙的刺猬,努力收起尖刺,学着融入这个复杂的圈子。
那年三伏天的燥热仿佛还黏在皮肤上。营业厅的空调发出嗡嗡的运转声,送出的凉风却抵不过室外蒸腾的暑气。窗口外,客户排成长龙,汗水将地砖洇出深色的痕迹。突然,一声带着乡音的呼喊刺破喧闹:“二高,你还挺得,坐在空调屋里!”我抬眼望去,隔着防弹玻璃,老同学那张被烈日晒得通红的脸闯入视线。他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前,蓝色工装上大片深色汗渍,像极了被暴雨侵袭过的地图。等待间隙,他踱步到窗口,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我一边敲击键盘为他办理业务,一边听他带着酸味的抱怨:“咱们是同学,你凭什么坐在里面办公,让我在烈日下垒砖砌墙。进了盖房班,到黑算一天。” 周围几个常来办业务的客户也跟着起哄:“谁让你不好好读书呢。”“谁让你不会降生呢。” 他垂着头,喉结上下滚动,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我默默把现金推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玻璃窗上他的倒影渐渐模糊,只剩满心怅然。
转岗信贷员的日子,像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将人性的丑恶与贪婪封存得清晰可见。那些真正怀揣创业梦想的客户,总带着诚恳的目光,把未来蓝图铺展在我面前;而另一些人眼底却藏着狡黠的光,借款时摆出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恨不得给我当街下跪,可一旦钱到账,便瞬间换上另一副嘴脸。有个经同学介绍的客户,签完贷款合同后,油光满面的脸上笑意盈盈,转眼却把钱挥霍在高档会所里。当我追讨欠款时,他倚在会所鎏金雕花的门框上,吐着烟圈冷笑道:“谁让你们贷给我呢?为你们完成了指标,不感谢我就算了,还追着要还款?”此后数月,我凌晨蹲守在他别墅门口,深夜徘徊在他常去的酒吧外,看着他开着崭新的豪车载着美人出入,而我的工资却因这笔坏账被扣得所剩无几。他那副老赖的嘴脸,让我想起田野里贪婪的硕鼠,啃食着储粮,还对守仓人龇牙咧嘴。
如果说那次相遇是酸涩的柠檬,那婚宴上与另一位同学的重逢,则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他身着笔挺的西装,胸前别着单位的徽章,举手投足间满是官威。可我还记得,父亲在职时,他常来家里,说话时眼睛总是弯成月牙,比我还殷勤地给父亲点烟倒茶。有次父亲下台阶,他几乎是扑过去搀扶,嘴里念叨着:“叔叔小心”,那关切的模样,连我这个亲儿子都自愧不如。
父亲退休后,我们在饭局上偶遇。我笑着迎上去,刚喊出他的名字,他却皱着眉,眼神像打量陌生人般上下扫视:“你谁呀,我不认识。”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周围的喧闹声突然变得遥远。同桌的同学后来告诉我,你呀应该喊:“领导,学会拍。他媳妇进门,都要直呼职务。”我这才对这位同学懂了。后来高中的一位同学儿子结婚,我刻意躲着他,却见他端着酒杯穿过人群,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兄弟多日不见可好,我听说咱叔叔在省某单位工作,是我的顶头上司,改日喊着叔叔咱们坐坐。” 他的声音像涂了蜜,可我却觉得胃里翻涌,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酒局。此后他的邀约电话,都被我用各种借口挡了回去。
我的小叔是父亲的亲弟弟,比我年长六岁,是奶奶的老生儿。这几年经过自己的拼搏,在省直某单位工作,正厅级的领导。我走在上下班的路上,总能遇到些“热情”的面孔。他们远远瞧见我,就下车停下来,没话耷拉话:“兄弟下班了!咱叔叔啥时回来,可得喊着聚聚!” 那谄媚的笑容、夸张的语气,让我对 “狐假虎威” 这个词有了切肤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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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祺笔丰,遥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