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高跟鞋

文:晗蕤

黑色高跟鞋

时光深处，一双黑色高跟鞋，似夜的使者，于尘世默默守望，岁月与技艺揉搓出的质感，纹理间隐匿着故事脉络。

高跟，撑起一片优雅天际。其形利落，弧度优美，恰似美人颀长脖颈，傲然挺立，于静默中彰显不凡气度。

高跟，是自尊与自强的象征，每一步踏下，敲响自我宣言，纵前路崎岖，亦步步生莲，踏出无畏风采。

忆昔，那是一九九八年，一次合唱盛会彩排，繁星闪烁，我盛装指挥，矮小的身材，面对五百人的大合唱队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导演也许是看出我的心思，也许是发现画面的不协调，便在第三天，正式演出时，送我一双黑色高跟鞋，双足初蹬，身姿瞬间拔高，气质陡升。步入舞台，步伐轻盈，每一步精准地踩在命运的鼓点上，彼时，它不仅是鞋履，而是勇气铠甲，助我怯懦，绽放光芒万丈。

如今，它不再崭新如初，鞋跟稍有磨损，鞋面亦有轻微划痕，在鞋盒里，默默无语，已沉思了二十年。

而我，被邀参加全省合唱比赛开幕式，要指挥三百六十五人的合唱，再次取岀黑色高跟鞋，看到每一处磨损，都是奋斗勋章，每一道划痕，皆为成长注脚，感慨中，装进服装箱，准备在演出时穿。

舞台的后台，我身着燕尾服，宛如被时光遗忘的复古胶片里走出的伶人。那身行头，精致而繁复，每一针每一线都缝进了对艺术的尊崇，可偏偏，那双黑色高跟鞋，成了心里的梦魇。

幕布未启，我便知晓这场演出不会轻松。我在后台静坐，目光落在脚下那双黑色高跟鞋上，心头莫名地泛起一丝不安。它们像是两条蛰伏的蟒蛇，周身散发着幽冷光泽，像要啃噬我的信心。我轻轻跺脚，那硬邦邦的触感顺着脚踝直刺心底，却也只能咬咬牙，默默忍受。

铃声响彻，该我登场。一步踏出，小腿便绷紧了筋肉，每走一寸，脚掌都像踩在刀尖。台上步伐渐稳，微笑也勉强噙于唇角，可唯有自己清楚，那笑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背后是钻心蚀骨的痛楚。黑色高跟鞋，在这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一下又一下，戳刺着脚面最柔软处，疼得彻骨。

待我站上指挥台，手势落下，乐声流淌，本是熟悉至极的旋律，此刻却因脚下折磨，变得陌生。指尖划过流线，竟有些许颤抖，那是身体承受极限后，本能的反抗。每一个气口，都似带着倒刺，勾连起神经末梢无尽的痛意，往日灵动跳跃的旋律，如今听起来只觉嘈杂纷乱，像失控的洪流冲击着堤岸，将我苦心构筑的音乐城堡冲垮一角。原本应在脑海中诗意翩跹的画面被破碎节奏割裂，只剩满心惶然与怒意交织。

到第三首作品，站立愈发艰难，仿若身上背负千斤巨石，压得脊柱都要弯折。观众眼眸里的光鲜期待，化作压力巨浪，汹涌袭来。我不能露怯，哪怕双脚已鲜血淋漓，也要撑住这摇摇欲坠的体面。于是，咬牙挺直腰杆，佯装从容淡定，小臂带动手指，机械地划着拍式，试图找回那失落的曲调，可疼痛如鬼魅纠缠，丝丝缕缕钻进骨髓，侵蚀着最后一丝耐力。

终于，最后一个和声，在颤巍巍的手势中，勉强终止。谢幕时，笑容定格脸上，心里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待退回后台，不及喘息，便迫不及待蹬掉那双祸首。刹那间，脚面凉意混着刺痛袭来，鲜红血迹刺入眼帘——那是皮肤与粗糙皮革长时间摩挲后的“勋章”，是今夜痛苦凝练而成的印记。

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头发微乱，妆容残败，唯眼中光芒未灭。虽是一场煎熬，好在结局圆满。洗净脸上汗水油脂，小心翼翼处理脚伤，纱布缠绕之际，心中五味杂陈。这双黑色高跟鞋，它给过我优雅虚妄，亦赠予刻骨伤痛；让我在众人前翩翩起舞，也在幕后舔舐伤口。

夜渐深，包扎好的脚轻轻点地，虽有不适，却也觉得踏实许多。

窗外月光洒进，似温柔安抚，又像无声激励。我知道，明日太阳照常升起，而我，只是不知，下一次是否还会为了所谓的“完美形象”，再次套上这美丽却残忍的鞋履，在这艺术与折磨交织的舞台上，继续演绎那无人知晓背后的血色篇章。毕竟，这世间对于美的定义，有时候就像这双黑色高跟鞋，看似光鲜，实则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伤痛，而人们总是热衷于追逐那表面的华丽，何曾真正关心过那些被掩盖在下的斑驳血迹。